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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下想好了?”

  “我意已決。”

  君來側身讓過——殿下有權利決定自己的感情,不必我橫加干涉。至於後果,殿下自有擔當。

  承安站在紗幔後頭,透過fèng隙望去,一見到人影,懸著的心就先放下了。真好,他還在這裡。然後才注目細看起來。

  丹青直著腰身跪坐在案前,低首執刀。後腰、脊背和脖頸,勾勒成一段柔韌挺秀、優美絕倫的線條。青絲貼著耳側垂下,恬靜乖順。那樣專注的神情,漂亮得光芒四she。指腕運轉之間,每一個動作都舉重若輕,遊刃有餘,慢到極點,美到極致。

  面對如此純淨鮮明的丹青,承安心裡卻愈發不安起來。這樣的丹青……不帶一絲一毫人間煙火,仿佛亘古以來便在此執刀刻玉,將要持續到歲月盡頭;又好像……一旦手中寶印完成,他將把靈魂留在刻刀玉石之中,再也不會返回人世。

  朝露待日晞。

  他是陽光下的露珠,一面映she出七彩光芒,一面把自己蒸發。

  承安握住雙拳,告訴自己:這是錯覺。轉身離開,馬上離開。

  丹青落下最後一刀。穩穩入鋒,緩緩推刃,慢慢收勢。隨著玉粉簌簌而下,筆畫逐漸成形。終於,刻刀離印——右側“奉天承運”四個字完成。

  真痛快。

  迴旋流轉的刀意隨心所欲,物我合一,水辱交融,竟讓人捨不得分離。左側的四個字恐怕還得再醞釀醞釀,明天再說吧。

  把印和刀放下,閉目回神,讓游離在外的心一點點收束到身體內。

  咦,胳膊動不了了?沒關係,等會兒就好。先從指尖開始,一點點恢復知覺。右手總算好了。撐住地板,把身子掉個方向。左手也有力氣了,很好,腿伸直,準備起身。一使勁,牽扯到胸腔,好痛!跌坐回地上,震得整個上半身碎裂了一般,禁不住呻吟出聲:“嗯……哼……咳!……咳!……”

  承安已經走到門口,心還留在屋裡。聽到聲響,條件反she般衝到紗幔前,看見了在他後半生中一想起來就心膽俱裂的一幕:丹青一邊掙扎著起身一邊輕輕咳嗽,咳一聲一口鮮血,灑在衣襟上、地板上,瞬間繡出一片碧桃榴花紅梅,他卻仿佛毫不在意,連看都不看一眼,只顧著要站起來……

  “丹青!丹青——”承安渾身打顫,猛撲過去,把人抱在懷裡,“丹青……丹青……”驚惶之下用手捂住他的嘴,鮮血透過指fèng滲出來,順著手背染紅了袖口。

  “丹青……丹青……”承安淚如泉湧,“不刻了,我們不刻了……我不要了……什麼都不要了……我只要你……好好的……你……好好的……”

  丹青想對他說:我累得很,你抱我去睡一會兒……咦,你幹什麼捂住我的嘴不讓我說話?……你哭什麼呀?……你不是要做皇帝了麼?真丟臉……都要做皇帝的人了,哭得這麼難看……心裡想著,就抬手去替他擦眼淚。可是,胳膊好沉好沉,他……變得好遙遠好遙遠,手伸到一半,怎麼也碰觸不到——你……你倒是別哭了啊!

  眼前漸漸模糊——不管了,我要睡覺,別吵……

  承安抓住他的手,一眼看到食指上的斷痕,有那麼一會兒,大腦停止了反應。隨即,聲嘶力竭大吼道:“趙讓——!”

  君來先搶進門,入眼一片悽慘狼藉,立刻退出去叫人。

  趙讓本在宮門外巡視,片刻間已經到了承安面前。看見眼前景象,“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承安握著丹青的手直抖:“趙讓……你知道的……你知道,對不對?”

  趙讓俯首:“是。公子他……他好像知道了那幅畫上的秘密,說是斷指明志,封筆收山。我們見到他的時候……就已經這樣了。”

  斷指明志……斷指明志……他竟然……怪不得……怪不得……

  承安悔恨交加,肝腸寸斷,把丹青裹到懷裡,痛哭失聲。

  饒是趙讓這樣的鐵漢,也聽得惻然。

  一時賀焱、照影都進來了,不禁呆立當場。好半天,照影才小心翼翼的道:“殿下……把丹青公子放下來吧,讓太醫進來看看——別的事,回頭再說,先讓太醫看看……好不好……”

  承安腦子一個激靈,清醒過來,深深吸一口氣,把丹青輕輕放到床上。

  “好,請太醫進來。”

  照影略一躊躇,瞅著案上刻了一半的印章:“那……這個……收哪兒?”

  承安把寶印拿過來。雖然只完成一半,已經頗具規模,最後的成功可以想見。

  “奉天承運”。

  “奉天承運”啊。

  這就是“奉天承運”麼?

  ——老天爺,我再也不要奉什麼天,承什麼運,我只要你……把丹青還給我。

  舉起手,狠狠往地上摜去。

  趙讓眼疾手快,一把接住,連退三丈。

  照影跪到承安面前攔住他:“殿下——那是公子一腔心血,請殿下珍惜!”

  賀焱直直看著承安,走過來跪下,一字一頓的道:“殿下若要泄憤,請拿賀焱項上人頭。”

  承安木然的看著他們,心中無邊慘澹。

  “先生……你明知道……他若死了……我……我……”

  賀焱咬咬牙:“我們一力隱瞞,只因……屬下以為……丹青公子若是真的……真的死在這上頭,也許……反倒成就了殿下……”

  承安不再說話。他知道,賀焱所說的假設,完全可能成為事實。然而——無邊慘澹。如果,經歷了這麼多,付出了這麼多,承受了這麼多……奮鬥了那麼久,煎熬了那麼久,支持了那麼久……只為收穫一片慘澹,那麼,這一切意義何在?

  “你們先起來。容我……想一想……”承安對照影道:“來的是哪位太醫?”

  “在寢宮當值的黃正尹。”

  “請他進來。小影留下,你們……都各自忙去吧。”

  第54章

  黃太醫沉吟半晌,對承安道:“殿下,貴屬的症候,日子不短了吧?”

  承安一愣,回復道:“是,去年秋天開始的。”

  “看這個樣子,似是起於勞累,有心力交瘁之象,又思慮太過,內腑鬱結,虛火犯肺——本就是個兇險的病症,卻失於調養,幾經反覆……”

  承安突然想起當日宮鐵磨老先生的話來:“……這個病,三分治,七分養。養不養得好,還得看花多少心思。”

  “失於調養,幾經反覆”——心頭迴響著這句話,往事歷歷在目:他一派純真,我暗藏殺機。他嘔心瀝血,我別有居心。他抱病求生,我派人追殺……

  黃太醫自動忽略逸王殿下複雜的表情,接著往下說:“新近似乎歷經大喜大悲,情志不穩,更兼勞神勞力,幾乎油盡燈枯……”

  承安想:他斷指明志,封筆收山,我以他至親性命相脅,迫他出手——自從遇見我,他再沒有一天安生,我把他害成這樣……是我,把他害成這樣。

  雙掌輕輕握住丹青的手,覺得五臟六腑都絞痛起來。

  “不過……”黃太醫露出欽佩的神色,“先前經手的大夫,很有水平啊。固本培源,把根基打得相當好,而且,似乎用了十分稀罕的藥材。若非如此,只怕早就撐不住了——未知是何方高人?”

  還有這事?承安想想,時間太久,不會是宮老先生。看來另有其人,得問問趙讓。管他是誰,有人就好。口裡卻道:“是蜀州的大夫,沒能跟著——先生伸手即知端的,可見高超之處,還請先生多多費心。”

  “如今我先下針通竅和絡,再煎一劑藥潤肺止血。若是明日能醒過來,最兇險的時候就算過去了。但切切不可再勞心志,動情思,稍有不慎,則可能萬劫不復。”

  照影送黃太醫出去,喚了一聲“老先生……”欲言又止。

  黃太醫看看他,微微一笑:“逸王殿下於此社稷危急之時挺身而出,主持大局,連日勞累,還須多多保重貴體。”

  照影放下心來——眼前的老頭子,已經成了精了。

  “多謝老先生。”

  再回房,看見承安坐在床邊一動不動,輕輕道:“過半個時辰,藥就該煎好了。”過一會,又道:“殿下,先把公子的衣衫換下來可好?”處處猩紅,看得人心驚肉跳。

  “拿進來吧。”

  接過照影遞來的衣裳,承安把丹青半倚在自己懷裡:“你去歇著吧——讓我陪陪他。”

  六月二十五。

  早上。

  承安從東配殿正房出來,對照影道:“把大家都叫來,我說點事。”

  大家,包括賀焱、李旭、馮止、趙讓、照影、照月、君來。原本趙儉、趙恭、趙良也在身邊,最近為了加強京畿防衛工作,這三大高手都派出去了。

  承安看著站在當地的七人,沉默了一會兒,抬眼挨個掃去,緩緩開口:“三才先生、九陽先生、正一先生、趙讓、小影、小月、君來,我下邊要說的話,是思索一夜的決定,各位有什麼想法,都請先聽我說完。

  “當日我以皇儲身份被迫離京,國讎家恨,叫我立志奪回皇位。此後年齡漸長,只覺大丈夫在世,當縱橫快意,伸展抱負,履至尊,制六合,約束天下。仇恨之類,倒看得淡了。

  “這十幾年經營籌劃,終於有了目前局面。進宮那天,眼看著皇叔在遺詔上寫下‘趙承安’三字,心中卻殊無得意,只覺責任重大,不可輕忽。早年抱負,權位虛名,也看得淡了。

  “一路走來,手上難免沾染無辜者的鮮血。我總想著,一將功成萬骨枯,何況皇圖霸業?些許無奈,不過是祭壇上必要的犧牲。我若君臨天下,定當開闢全新氣象,打造萬世太平,以回報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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