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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一次和安德烈的會面在十二天之後,這個周六萊納已經有了安排,他打算重新給小陽台的欄杆上一遍油漆。在此之前,他想先下樓去買鹼水麵包。剛走出通往大街的那扇門,門房拉開信箱上方的小窗口,叫住了他。

  「沃格爾先生,剛才您的班傑明叔叔打電話來了。」

  「班傑明叔叔」就是安德烈,他不得不用非加密電話溝通的時候,就會用這個代號,萊納的新公寓裡依然沒有裝電話,他不覺得有必要,實在需要打電話,可以到門房那裡去。不過安德烈幾乎從來不用這種方法找萊納,電話總是意味著緊急狀況。萊納扶著大門,沖頭髮灰白的門房露出微笑:「沒什麼要緊的事,我希望?」

  「他說您的表妹從德勒斯登回來了,如果想一起吃晚飯,可以打電話給她。」

  這是馬上見面的信號,萊納必須設法趕到「閣樓」。他向門房道謝,走了出去,在心裡規劃路線,手放在衣袋裡,撥弄裡面的硬幣,試圖緩解緊張。不能直奔電影院,這樣只會引起斯塔西跟蹤者的警覺,假如有的話。所以他繼續向麵包店走去,安靜地排隊,買了兩個布雷結,一邊吃一邊過馬路,走近書店,藉助櫥窗的大塊玻璃觀察身後。星期六早晨,人影稀疏,似乎沒有人留意他,麵包店前站著一個抽菸的男人。萊納轉身走向電車站的時候,那個叼著煙的人並沒有跟來。安全起見,他還是換了兩次車。

  電影院沒有開門,太早了。後門的鑰匙藏在台階和花盆的縫隙里,萊納擦掉鑰匙上的泥,打開門,走進靜悄悄的影院。腳步在空蕩蕩的大廳里激起回聲,樓梯間一片昏暗,電閘似乎關了,燈沒有反應。萊納摸著扶手走上去,按照約定的暗號敲了敲閣樓的鐵門。

  短暫的寂靜。然後傳來輕輕的摩擦聲,門閂滑開,安德烈打開門,站到一邊,示意他進去。情報官看起來一整夜沒有睡,下巴養著兩天份量的胡茬,眼睛似乎稍微凹陷下去,像一對被踩了一腳的沙坑,盛著長了苔蘚的積水。他似乎想踱步,制止了自己,靠在寫字檯上,手指敲打著木頭。

  「我不能在這裡待很久。」這是他的第一句話,「隧道被發現了。」

  「隧道?」萊納重複了一遍,「什麼隧道?」

  安德烈眨眨眼,好像這才意識到萊納是誰,意識到他並不知道埋在雷達站下面的秘密,甚至不知道雷達站。「只是,」他開口,搖搖頭,「算了,反正你很快就會在報紙上讀到這件事的,不如我來告訴你。蘇聯人發現了我們在蘇占區邊界挖的隧道,我們用這條隧道來竊聽紅軍的通訊。」安德烈看了一眼萊納,試圖露出微笑,不是非常成功,「還記得我問你要的地圖嗎?這就是我在——這曾經是我在柏林的工作。」

  萊納在單人床上坐下,把麵包紙袋放在大腿上,沒有說話。

  「所以,小鳥,表演結束了。」

  「就這樣?」

  「就這樣。」安德烈走過去,坐在萊納身邊,「你不需要再見到我了,也最好不要見。我不知道我會不會——能不能繼續留在柏林。如果你願意,可以繼續在奧林匹克體育館工作,這不會受到影響。斯塔西可能會騷擾你,這我很抱歉,我沒有辦法阻止,你不需要為我撒謊,等他們發現你確實知道得不多,就會放過你。很抱歉我沒能幫你找到漢斯,不管他現在在哪裡。」

  萊納隔著紙袋捏裡面的麵包,沒有回答。安德烈並沒有像往常那樣緊貼著他,也沒有伸手碰他,過了幾分鐘,情報官站起來,走向那扇鐵門,想起了什麼,轉過身,帽子抓在手裡,「萊納?」

  男孩抬起頭,等他的下一句話。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我的意思是,假如你想走,是可以安排的。」

  萊納一時沒有聽明白什麼叫「想走」,去哪裡,但很快就抓到了這句話隱含的意思,很難說清楚那一刻他臉上的是什麼情緒,就像一個人被領到狂風陣陣的懸崖邊,想往下看又不敢。他看著安德烈,似乎希冀對方能給他一點提示。但情報官也在觀察他,尋找答案。兩人沉默地對視良久,安德烈最終嘆了口氣,俯身吻了一下萊納的額頭,戴上帽子,離開了閣樓,腳步匆忙,很快就聽不見了。

  第二十章

  隧道的事當晚見報,粗體字烙在每一張報紙的頭版上,分別用德語、俄語、法語和英語向過路的人大喊大叫。萊納買了一份《法蘭克福匯報》,攤在餐桌上,對著照片發呆,把同一個句子讀了兩遍都沒有察覺。

  他需要時間思考。整個周末,萊納翻來覆去地咀嚼安德烈在閣樓里說過的話。安德烈怎麼能指望他當場作出決定?萊納這輩子從未去過比柏林郊區更遠的地方,「外國」這個概念在他的腦海里,陌生之餘,還散發著些許敵意。他不能想像自己在倫敦生活,他不會英語,也沒有父親做家具的手藝,沒有朋友接應,安德烈算朋友嗎?萊納甚至不知道自己現在和安德烈是什麼關係,「認識的人」?僱主和雇員?表演已經結束,情報官沒有理由再向他提供任何幫助。可是怎麼解釋那個在額頭上的吻?是永別的意思,還是安德烈沒來得及完全從角色里脫身?

  在萊納的慣性想像之中,他覺得過幾天還有機會和安德烈見面,等這場圍繞隧道的鬧劇冷卻幾天,安德烈手上多一點時間,兩人可以像往常那樣在閣樓里坐一兩個小時,理清楚這件事。但現實是安德烈消失得很徹底,牧羊人退場常常是這樣的,告別舞台,抹掉偽裝,直接銷毀一個角色。萊納再也沒在奧林匹克體育館見過他,發出去的信號無人應答。有一天晚上,萊納甚至冒險騎車到安德烈的公寓樓下,情報官的房間沒有燈光,借著路燈光線看來,連窗簾也不見了,樓下信箱的名字也被撕去了,安德烈已經不住在裡面。

  萊納再去了一次「閣樓」。可是電影院已經關門結業,貼出待售的牌子,前門和後門都鎖上了,還加裝了鐵鏈。他從染成深褐色的窗戶看進去,額頭緊貼著布滿灰塵的玻璃,影院大廳空蕩蕩的,沒有家具,沒有裝飾,售票窗口用木板釘上了。看來又是一個軍情六處租下的布景,隨著舞台劇散場而被遺棄。

  奧林匹克體育館本身一切如常,電報來來往往,用推車運送文件的秘書像松鼠一樣忙碌。二樓以上依然不向萊納這樣的普通雇員開放。萊納試探著向一位在四樓工作的秘書問起安德烈,託詞自己有文件要讓他簽名,對方疑惑地皺起眉,回答說「樓上」從來就沒有名叫安德烈的人。萊納也不知道他的姓氏,驚訝於自己居然從沒問過,但問了又如何?安德烈只會給他又一個假名。

  隧道的事還在繼續發酵。克格勃修葺了入口,每天都帶不同的人去參觀,從外國使館雇員到好奇的沙特工程師,仿佛他們的副業是組織旅遊似的,到了勞動節假期,東德的所有小學生都已經去看過隧道至少一次。《新德國》,東德的喉舌,每天都要把「流氓」、「邪惡」、「詭計」、「背叛」和「奸詐」這些單詞以不同的組合方式跑一遍。奇妙地,沒有怎麼提到英國人,很可能因為赫魯雪夫不久前才訪問過倫敦,不想破壞剛剛回暖的關係。萊納仔細地看這些報導,仿佛這樣就能更靠近安德烈一些。如果不是那條仍然掛在書架上的領帶,他幾乎要以為安德烈是一場特別逼真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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