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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往常一樣,萊納在離家很遠的僻靜巷子裡下車,自己往地鐵站走去。郊遊的快樂餘韻在他打開家門的那一刻就蒸發了。地毯上躺著一個信封,沒有郵票,沒有署名,只有一個人會這樣給他送信。斯塔西悄悄來過了,沉寂多時的「赫爾曼先生」伸出蒼白的節肢,拽了一下纏在萊納脖子上的蛛絲。

  他原地站了一會,關上門,撿起信封,打開了檯燈。

  第十八章

  實際上發生了貌似互不關聯的三件事,但安德烈只能獲知其中一件。他畢竟不是上帝,原諒他。萊納趁著午餐時間和他在奧林匹克體育館外面碰頭,假裝是出來抽菸意外遇見的,他把信封遞給情報官,裡面有一張借書卡和用打字機打出來的簡短紙條,只有一個句子,指示萊納把借書卡放到失物招領辦公室。典型的單向信息傳遞方法,斯塔西招攬了一個不容易約見的臥底,只好派一個信使放置信號標,信使看不懂信號,臥底不認識信使,避免他們互相危及對方的掩護。

  「照著做。」安德烈說,「讓我們看看怎樣的小動物會從地洞裡出來。」

  六處一直都知道奧林匹克體育館裡有地鼠——什麼地方沒有?在倫敦也有,就像莫斯科,就像波恩,就像華盛頓。內奸就像魚缸里的藻類,放久了,就一定會長出來。反間部門已經在監控兩個嫌疑人,不過遲遲沒有下手逮捕,因為這兩個人的行蹤能夠暴露更多關於斯塔西的信息:和誰見面?在哪裡?斯塔西最近對什麼感興趣?——收益暫時大於風險,等藻類長得太過了,再刮掉也不遲。

  安德烈抄下了借書卡上的編號和標題,到圖書館裡轉了一圈,然而編號並不匹配任何書架,前台那位戴著眼鏡、充滿同情心的館員幫安德烈查閱了庫存檔案,遺憾地表示沒有任何一本書叫《笨兔子和三個朋友》,也許先生記錯了,或者有人惡作劇?先生是不是想給兒子或者女兒找一本好看的童話書?要不要試試《小熊莫里茨》?孩子們都喜歡。

  「也許改天吧,謝謝你。」安德烈收起借書卡,把帽子按回頭上,沖圖書館員點點頭,走了,到法占區的另一個圖書館去碰碰運氣,同樣一無所獲。為了迷惑斯塔西派來的跟蹤者,安德烈繼續步行了差不多三公里,走進一家書店,隨便買了一本書。接著買了一瓶酒,最後去了花店,抱著一束裹在報紙里的玫瑰出來,顯得像在為別人挑選生日禮物。他趕上了下班高峰前的最後一班客流稀疏的地鐵,回到位於夏洛滕堡的公寓裡,隨手把花束丟進垃圾桶,放上唱片,繼續琢磨那張借書卡。

  那本「書」純粹是個暗號,只有臥底和「赫爾曼先生」知道是什麼意思。既然他們採用這種曲折的溝通方式,可疑人物如果不是極度謹慎,就是不方便物理意義上約見情報官,意味著他或者她容易被己方的監視團隊認出來,剩下兩個可能性:外交使團成員,或者某個部門的管理者。好幾年前,漢斯死後不久,他在斯塔西的舊線人君特不是提到過類似的事嗎?「我認為『赫爾曼』在你們或者美國人『家裡』招攬了地鼠,而且職位不低」。

  安德烈絲毫不喜歡這兩個可能性。

  負責打掃奧林匹克體育館一樓廁所和走廊的那位土耳其女人,屬於安德烈的「羊群」。情報官時不時塞給她十馬克,請她幫忙盯梢辦公室里的某一個或者幾個人。這次也不例外,安德烈在樓梯間和她見面,送給她一盒駱駝牌香菸,清潔工接過去打開,看了一眼裡面塞著的兩張五馬克鈔票,把煙盒塞進圍裙里。

  「你又想打聽誰?」

  「一個地方,準確來說,不難。留意這兩天有誰到失物招領處找東西。」

  奧林匹克體育館實際上沒有一個正式的失物招領處,那不過是衣帽間的一個角落,無人打理,各個辦公室每隔一段時間就把落滿灰塵的雨傘、手套和茶杯扔到那裡去,每年聖誕假期前再清理掉。現在還沒到夏天,離上一次清掃只過去了幾個月,但已經堆積了可觀的雜物,雨傘仿佛是固定展示品,任何時候至少有兩把。還有名片盒、表鏈、打火機和橡膠靴子,出於令人想不明白的原因,還有一個沙丁魚罐頭。借書卡留在罐頭上,十分不起眼。

  整整兩個星期,沒有人留意到這張硬紙卡片。清潔工報告給安德烈,只有三個人去翻過那堆雜物,都是為了借雨傘,春末的雨既頻繁又突然。如果計算「能看到借書卡」的人,那清潔工就數不過來了,衣帽間每天任何時段都有人進出,放下外套,拿走外套,放下防水靴,下班再拿走,太多了,這棟建築物里每一個人在五個工作日裡都至少進去過一次。

  這條線索斷在這裡。換作今天,早就要交給反間部門處理,但借書卡的事會暴露萊納,只能隱瞞起來,用美國人的話來說,「屁股牢牢坐在上面」。這是第一件事。

  第二件事發生在更遠一些的地方,黎巴嫩。一位生性浪蕩的米爾斯先生,吃過一頓有很多羊肉的豐盛午餐之後,決定去水煙館。這和安德烈有什麼關係?表面上沒有。安德烈甚至不知道這個人存在。米爾斯先生是一位聯絡官,負責「協調和促進」當地英國情報部門和法國情報部門之間的溝通。心不在焉、熱衷於床笫之事的米爾斯先生,是英國政界裙帶關係的最佳代表,他的父親有個鍍金的頭銜,是上議院議員,軍情六處看了一眼推薦信,可能再看了一眼他的家族樹,就給了他一個職位,既然他會法語和一點阿拉伯語,正好送到貝魯特去。坐辦公室的人從劍橋間諜圈的慘痛經歷里學會了什麼?什麼都沒學會。

  米爾斯先生抽了一小會水煙,動身到二樓去找姑娘們。這家煙館經營的可不僅僅是阿拉伯式水煙,你看。他選了一個女孩和一個男孩,過了一個值得回味的下午,回家去了。過了兩天,一個沒有寫地址的信封出現在他那間市中心公寓的漂亮地毯上,裡面當然是那個銷魂下午的照片,從角度看來,照相機安裝在鏡子後面。寫信人友善地提醒米爾斯先生,如果他想取回底片,那就必須在規定時間再到水煙館去一趟。

  非常直接的勒索,以有效聞名。米爾斯先生既不敢告知妻子,更不敢向父親求助,只能按照要求做。克格勃手裡握著底片,把米爾斯所知道的每一個秘密都榨了出來,就像擰乾一塊肥胖的海綿。米爾斯所知道的駐貝魯特外勤,克格勃也知道了。他還模糊地提到了,美國人在柏林建立了「某種新的信息來源」,但他不知道是什麼。但是這個信息來源肯定是純金打造的,從那裡來的線報只准接收,不准問具體來源和獲取方法,這就是為什麼表現平平的貝魯特情報站最近忽然活躍了起來。

  所以,其實是第二件事觸發了第一件事,然後導致了第三件事。克格勃把「某種新的信息來源」這個信息轉告柏林,同時也誠實告知,這是一個西方情報人員受壓下提供的線報,不排除他是為了脫身而隨口編造的。無論如何,「赫爾曼先生」不需要思考很久,就重新把目光投向此前不太在意的雷達站,他需要問一個問題,因此借用萊納的手,把一張借書卡放進奧林匹克體育館,一個小小的信號,給明白這個信號的人。就像對著漆黑的海面舉起一盞燈,只有原本就在留心觀察的船才能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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