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厲將軍說了,如今是最好的時機,若能趁狄國亂起時興兵,一舉奪回北地也並非不可能。

  無數人心心念念的北地!李老死前悲言“但悲不見九州同”的北地啊!

  趙璦坐在殿中許久,終於在楊攸的注視下批下一個“可”字。

  是建炎十二年春,東明以厲鵬展為帥興師北伐,國舅吳懷璋任監軍。

  誓師之日在即。

  國舅爺遣人將這些年整理出來的狄國密報交予厲行,厲行給了他一份回禮。國舅爺看到厲行送過來的東西之後,把自己關在房裡沒再出來。

  方笑世翻窗入內,只見國舅爺坐在案前,手裡仍拿著一份未開啟的信。

  方笑世沒有說話,靜靜站在一邊。

  他看見了——那封信上寫著“吾徒懷璋親啟”。

  吾徒懷璋。

  而國舅爺盯著那絕不會錯認的字跡,只覺得眼眶裡有東西在發熱。

  那是在家鄉,在母親親自把自己送上死路的時候,有人在人群中嘆息:“殺人能祭鬼,殺何以祭人。”——就是說“你們殺人來安撫荒鬼,又拿什麼來安撫被你們枉殺的人呢?”然後讓身邊的大鬍子校尉把自己救了下來。那時中年文士溫文儒雅,自有讓人信服的氣度。

  那是在汴京,生徒滿天下的國子監祭酒分外地照料他,對他說“考贏從之,就送你一壇好酒”,在他或兒戲或敷衍的功課上怒批“豎子!”轉頭又威逼利誘,要他好好向學。

  那是初到臨京,那人猝然白頭。那是太學士子橫死、相位遭奪,那人說“惟願此生不曾有過你這個學生!”

  他能坦然面對所有人的指斥,能坦然面對所有人的唾罵,唯獨不敢面對亦師亦父的人,甚至不敢去探聽半點消息。

  看到“吾徒懷璋”四個字,就好像墜入夢中,又喜又痛,又悲又歡,那難以言說的感覺梗在心頭,按不下去,又提不起來。

  從來不敢奢望能夠得到諒解,從來不敢奢望能夠重拾師徒之名……這一刻卻真真切切地到來了。

  可是世上卻再無李伯紀這個人。

  再也沒有了,再也沒有了,那個對他有過期許、有過鍾愛、有過失望、有過氣恨的長輩已經不在了。那麼多那麼多的快樂的往事,此刻卻顯得無比短促,讓人還沒來得及沉湎,就已經被最後的利刺扎得鮮血淋漓。

  國舅爺只覺耳邊驟然響起那句“殺人能祭鬼,殺何以祭人?”轉而換為“考贏從之,就送你一壇好酒。”接著是“惟願此生不曾有過你這個學生!”……更替不斷。

  最後恍然看見日漸蒼老的那人在燈下慢慢寫下“吾徒懷璋”幾個字。

  都了解的,都了解的啊!那從不敢對人言的期盼,那從不曾表露的期盼,最終都瞞不過那雙睿智又清明的眼。

  他要做什麼那人都知道的,甚至還利用自己的死來推動這場謀算已久的征伐……

  吾徒懷璋,吾徒懷璋……

  國舅爺以手捂眼,哽聲問:“你說,人是不是總是很貪心?”

  方笑世沒有回答,因為他看見有淚從國舅爺掌上緩緩淌了下來,並且一發不可收拾。

  到最後,已是泣不成聲。

  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總不外如是。

  第39章

  江水湯湯,奔流不息。獵獵江風吹得大旗霍霍作響,炙紅旗幟上燙金的明字格外耀眼。

  雖是厲行為帥,可各路軍馬皆有抽調,因此打出的旗號並非“厲家軍”,而是——王師!

  國舅爺站在祭台之上,抬首看了那黑壓壓的將士與一些臂上繫著白紗的文官一眼,又把目光轉到厲行身上。

  對於這個少時的好友,國舅爺是了解的,他知道厲行定然也猜出了什麼,不過終究是心照不宣罷了。這也是他從沒想過要多加解釋的原因,即使目標一致,厲行與沈適他們對於他使出來的手段也是很難認同的——比如煽動狄國守舊派誅殺北人。

  誰不是有父有母,有妻有兒……憑什麼要他們死?殺孽,這都是殺孽,他不殺伯仁,伯仁終究是因他而死。

  對?錯?國舅爺自己也分辨不了。走到這一步,他其實已經很麻木。不過他也並不擔心,因為若是有朝一日,他所做的一切已經徹底超出別人所能容忍的極限,舊日的摯友還能把他拉回來。

  他們一個會成為國之長城,立下不世之功;一個會成為國之棟樑,撐起清明朝綱;他們所帶領的都是清正忠直之輩,不會有太多的腌臢,更沒有太多的齷齪……那些見不得人的事若是終須有人去做,就由他來吧。

  此時朝陽緩緩從江面升起,殷紅如血。數聲急鼓之中,厲行劃破皮肉,歃血而誓:“誅盡狄獠,還我江北!”

  “誅盡狄獠,還我江北!”

  “誅盡狄獠,還我江北!”

  一呼萬應!久久不歇的呼聲透雲霄,震河嶽,足叫山河震顫!

  國舅爺一陣恍惚。

  十二年前狄兵南下,他聽到的是什麼?洺州陷落!濮州餡落!中山府陷落!大名府陷落!那一個接著一個的噩耗,足以擊潰所有人的理智!

  那時有人倉皇失措,驚畏南逃;有人固守職責,慨然赴死……誰愚?誰忠?誰軟弱?誰頑固?

  這時高喊的“誅盡狄獠,還我江北”,又能否成真?

  國舅爺雖然總說“敗得起”,可心裡何嘗不是忐忑不已。不過對於兵事一道他終究是外行,就算急也沒用,只希望這次北伐不要枉費了李老的一番苦心。

  誓師大會一畢,大軍開拔。跟國舅爺走在一塊的沒幾個,吳府護院成了他的護衛親兵,方笑世以幕僚身份打馬隨行,李寶自然也跟隨在後。

  要說有什麼意外,那就是同安郡王趙珏那小胖子。在趙璦回京監國後,李寶問過這同樣有機會爭那太子之位的小胖子:“甘不甘心?”小胖子笑得直咧嘴:“元永哥當太子,我有什麼不甘心的?而且那位置累著呢,我才不干!我就想跟你先生學學,再學學,然後賺很多的錢很多的錢,錢啊錢……你那是什麼眼神?”李寶直搖頭,痛批:“胸無大志!”然後就沒再提起。

  於是這會兒兩個半大少年一起隨軍出發了。

  ——

  “皇兄,回朝吧!”海定王耶律衍單膝跪地,向一身獵裝的狄主耶律圖祈求。

  耶律圖有著純粹的狄族血脈,深目高鼻,面容峻刻。他朝著不遠處的奔走著的大鹿嗖地she出一箭——中!可是他的神情卻更為森寒:“逼死了阿進,你不是很高興嗎?朝野上下只剩你們一種聲音,你不高興?要我回朝做什麼?”

  “臣弟不敢!”

  “你不敢!”耶律圖冷笑:“你以為你做的那些事我不知道嗎?你以為你縱容底下的人大肆清除異己,抹黑新法……我不知道?”

  “新法不可不廢!那些明狗有何資格入狄族朝堂、享我族衣食?”就如蕭進死前所言,耶律衍絕非不忠,只是從骨子裡看不起外族、處處緊咬本族利益,這才執意阻擾蕭進的變法。

  無心爭議這問題,耶律圖問道:“聽說這兩年你那‘義子’呂會又回到你府上了?”

  耶律衍冷哼:“那條狗……皇兄為何問起他?”

  耶律圖目光冷肅:“既然是狗,那就殺了吧。”

  耶律衍渾身一震。

  “你是驚訝為什麼我知道是他給你出的主意,對吧?”耶律圖道:“我當然知道,你做的一切到底是誰出的主意,你到底做了什麼,我都知道……”

  “那皇兄……”

  “那我為什麼還要賜阿進毒酒?大勢,大勢啊,四方都在逼迫,我若不殺他,君威何在?阿進也是清楚的,可若是再來一次,他還是會那樣做。世上就是有這麼荒謬的事,明明知道有個陷阱擺在面前,卻沒辦法避過它。我們得承認,那隻順勢推動這一切的手,高明,太高明了!”耶律圖冷笑:“就連你這堂堂的海定王,也被他當槍使——或許你該慶幸他更忌憚阿進!如果他要借阿進之手除掉你……哼。”

  征伐一生的耶律衍大汗淋漓。打仗他是好手,計謀卻要靠底下的人才能看清,這時被長兄點醒他才慢慢把事情串了起來。

  “不過阿進也不會像你……阿進他死前還向我保你,你做的事他都知道,”耶律圖轉身以箭指著耶律衍,驟然怒道:“他都知道,他都知道!”

  耶律衍見兄長滿目通紅,才知他這些時日為何反常。他手中所拿的弓箭,還是蕭進替他備的,弓身上寫著“阿南德”的字樣,意思是“克制自己”。以前蕭進從不勸耶律圖不要沉迷打獵,可又卻處處做了提醒,沒了蕭進,還有誰去做這樣的事?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