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5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建起一個世界有多難呢?至少在易情看來,此事絕對難於登天。匠人營造宮室,須有地基、柱礎、立柱、斗拱、雕梁、瓦頂、木骨泥牆、格子高欄、門頁等物件,而他要建造的卻是擁有數不勝數的瓊樓玉宇的凡世。這山間萬木、穹下鳥獸困住了他千萬年,待再來營建人世,又是一件大活計。所幸他早有藍本,只需按著往昔的記憶書寫便好,可最教他苦惱的是緣線。重寫一遍天書,便意味著要將這紅線重排羅織。

  於是日復一日,他坐於山居之中,不勝其煩地擺弄著紙頁上的緣線。人的命理精巧繁複,猶如一盤烏鷺殘局,哪怕動錯一子,也會落入死局。日子悄悄地溜去,不知覺間,百年如彈指一揮,猝然消逝。山上水流花落,楊垂荷綻,雁翔長空,朔風呼嘯,四時之景輪換,他案上的書頁亦如壘石,漸漸高聳厚重。

  山下漸漸有了人息,起先是村坊,後來成了小鎮和鬧市。人們繁衍生息,安生樂業,卻不知他們所生活的世界是由一位他們終身都不會知其名姓的神靈而撰寫。寫乏的時候,易情會爬到三清殿的灰瓦頂上,望著山下的裊裊炊煙,看著扎小髻的女孩兒出落成著齊腰襦裙、抹著朱粉的少婦,再到弓腰黃髮的老嫗,凡人生生死死,宛如花謝花開。

  易情注視著他們,從生到死,他守望著凡人的年月。

  有一回他伸出手,發現圍繞在身周的墨跡淡了,像輕裊的菸絲。在他構建的這個世界裡,神明雖仍存在,可不再會成為凡人的主宰。世人忘卻了他的神號,不再對他上供,他的寶術在日漸衰弱。而歷經千萬年光陰,他的魂心亦在漸趨黯淡。對神明而言,生命的終結並非是死,而是遺忘。

  「不打緊,在那之前,我會完成整冊天書。」

  易情自言自語道,他注視著凡民,神色哀傷地微笑。

  這是一冊極完滿的天書,凡世會福運充盈,雖仍有苦難,但那會教凡人難以承受的苦難將會由他來接受。這冊天書的書牌會空白一片,作者是「佚名」。

  天上下著細雨,山階上落了一地槐花,潔白細膩,如碎瓊亂玉。易情久違地戴著蓑笠下了山。他看到道旁的尖楣小龕前跪著幾個著絹畫裙子的婦人,正虔誠地叩首,口裡喚道:

  「三官大帝,求您護佑!」

  又有人進香,口中喃喃有聲:「福祿壽大人,求您賜小女家宅安寧……」

  頓首聲不絕於耳,易情默默地自她們身後走過。假的,都是假的,她們在信奉著虛無縹緲的神靈。

  可他走一步,步子便愈沉重一分,他猛然回首望去,看著那端坐於神龕之上的慈眉善眼的神明,心裡卻流露出一分艷羨。那雖是贗品,卻受人崇敬愛戴,有人惦記,而他孤苦伶仃,獨在這世間苟延殘喘。

  他忽然發覺,孤獨便是最殘忍的酷刑。

  回到山間,他在書齋里靜坐了許久,打開了所撰的天書。

  頃刻間,墨跡淌溢而出,在空中交織成了一幅幅流光溢彩的圖景,猶如十里燈市,明媚爛熳。在那圖景里,他看到了在他筆下的絢麗多姿的世界。

  他看到一個世界,天穿道長和微言道人端坐於靈官殿上,天壇山香菸裊裊,拜入門下的弟子不計其數,匍匐於三清像前,無為觀儼然已成大觀。他又看到一個世界,左不正與左三兒攜手而行,在酥雨里踏青。左三兒目光靈動,嬌艷可愛,正纏著姊姊買糖墩兒吃。在一個世界裡,迷陣子學道法有所大成,自成一個名叫換月宮的大派,甚而在陰差陽錯之下成了陳摶老祖之師。他最後又看到一個世界,在那故事裡,三足烏和玉兔變作了人形,居留凡世中的嘉定,其樂融融。

  他注視著那些墨跡許久,那皆是他為實現觀中之人的心愿而寫下的故事。在那故事裡,他關切的人們皆露出了笑靨,可他並不能投身於其中,因他只可作提筆客,不能是書中人。幸福於他而言便似鏡中花、水中月,可望而不可即。

  易情闔上了眼,黑暗覆滿了整個世界。

  這樣便好。他安慰自己。神明就該端坐於神龕之中,怎可觸手世間?

  日子一天天過去,年關將近。天書里的各個世界都放起了炮仗,爆竹聲猶如春雷,四處喧騰萬分。書外的山下亦是笙歌華筵,人人走街串巷,賀喜新春。

  天壇山上的草廬里,墨跡依然流瀉著,勾勒出霞明玉映的天書世界。突然間,那些光彩照人的墨跡忽而黯淡了下去,仿佛是收市的擊鉦聲響起,那燦爛奪目的花燈被店家匆匆取下熄滅了一般。光芒熄滅之後是一片黑暗。

  而就在這黑暗裡,易情靜靜地坐於草廬之中,慢慢地闔上了天書。廬中擺一小方桌,桌上置一豁口陶瓷油燈,燈光映亮了碟中的一塊兒紅蜀黍饅頭,粗糙而冷硬,這便是他的年夜飯了。

  年復一年,他皆如此度過。孤苦像久縈不去的寒意,早讓他身軀里的血液都似凝了冰。

  只是今日有些不同尋常。他聽到窗外簌簌的踏雪聲。野干足音輕捷,小鹿腳步驚惶,只有人才會有這般沉穩的腳步聲。況且這山間香火日衰,他已有數十年不見香客。來人會是誰?

  他像被火點燃了衣角一般,猝然站起,衝到門邊,摸上門閂的手戰慄不已。會是師父麼?還是無為觀里的哪位弟子?

  易情太渴望見到故人了。他猛地推開門,心窩裡像藏了一巢鳥雀,呱噪欲出。他驚喜地叫道: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