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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時間,易情心中百味雜陳。

  次將星君揚眉,笑容輕佻飛揚:「救一個老酒友,用甚麼緣由?文堅,我與你想得一樣,這天頂有好有壞,終歸壞的多些,卻也不乏好事。倘若你要再重來一世,我希望你還能記得這兒還曾有個好人,他曾助你脫離天兵重圍,也曾盼著你再去天記府中吃上一碗百花酒。」

  次將星君說著,手中弦線一揚,掠起一道清風,將易情的身軀托起,送往八重天。他的身影湮沒在火海里,唯有話語依稀可辨:

  「再見啦,小司命,咱們在你新寫的天書里重逢罷。這一回,我要你來請我吃酒!」

  視界有一剎的模糊,易情感到自己正衝破雲海,往下墜落。在他頭頂是被火焰吞沒的紫宮,從心口流下的血跡正變作火苗,將天宇染紅。紫宮在烈火中化作朽木,吱咯作響。萬楹宮室、畫棟朱欄、金塗銅柱盡皆在這火里覆滅,天邊如織起艷麗雲錦。這是這個世界破滅前的最後的景象。

  易情睜開雙目,望向上方,他看到色彩在天幕上流淌交織,玉紅、栗紫、蝶黃、海濤藍綴於其中。而在色彩的盡頭,一條赤龍在焰海中騰飛,說是龍,卻更似蛇。人首蛇身,赤鱗閃爍,威風凜凜,光耀九霄,帶著令所有人皆震懾的威迫。那是太古時便誕生的神跡,曾長眠於凡世山河間,守衛凡世千百萬年。燭龍發出嘶鳴,不顧魂心碎裂之苦,自人形化回真身,為易情攔下了密如星點的天將。

  當易情望向它時,它那空蕩而深邃的眼窩也正朝向了他。他們興許是對視了一剎,也僅有一剎,燭龍擺過腦袋,重入火海之中,並無分別之言。

  易情笑了一下,他知道的。他們之間不需要分別之言,因他們很快便會在天書里相見。

  他在急速下墜,成天、沉天、減天、廓天、睟天、更天、從天、羨天、中天的景色如走馬燈一般閃過眼帘。他幾度從此處躍下,唯有此次心中飽含期望。火焰燒燎上了天頂,世界如一張燒毀的紙頁從邊緣變得焦黑。而那可吞噬一切的灼熱巨獸也將要追上他,將天地焚盡。他的心口痛得厲害,因掏心取火的緣故,胸前血肉模糊,腔子幾近被劍痕填滿。

  清風在耳畔呼嘯而過,易情懷抱著紙頁,墜入了一片混沌。

  火勢躥得很快,天地被燒盡後只餘一片虛無。世界裡沒有了光,像他在步至四重天的暗海時一樣,可卻有所分別,連黑暗也不復存在。墨跡像霧水一般流淌著,此處是未明的虛空,被燭陰之火燒盡後的世界就是這樣,是一張亟待書字的素紙。

  墜落停了下來,易情不知自己是站著、坐著還是臥著,他只知道如今的他在踏著親朋屍骨登上神霄、剖心取火之後,已是一無所有了。

  天地被焚盡一淨,這個世界化作飛灰,轉瞬覆滅。

  忽有一片紙頁的殘燼從天頂翩然落下,像蝴蝶般棲落他的心口。

  易情伸手一捉,將其翻過來,看見那殘破的紙頁上歪歪扭扭地寫著幾個字兒。

  「文易情可鑄神跡。」

  這是祝陰留給他的最後的話語。哪怕寰宇將被燒盡,心臟被劍刃剖開,這句話也會留下來,永駐於他心間。

  易情攥著那片紙屑,忽而淚如泉湧。

  在空無一人的混沌里,淚水連串而下,打濕了紙頁。與上上回不一樣,他已不是身無長物,只要有了這句話,他便真能攀過劍樹刀山,鑄得神跡。他從來就是這樣的傻子,哪怕知前方會是龍潭虎穴,只要懷抱一線希望,他便會一往無前。

  「就從這裡開始罷。」

  他說道,既是自言自語,也是在對那些因他而亡故的人們說話。「我會從頭開始,新寫一部天書。在那書里,人人皆得完滿;在那書里,再無凶年連延。只要我活著,便是註定該寫那部書的;倒不如說我是因為了寫那部書而活。那便是我的夢,是我曾未能實現的神跡,如今到了它應實現的時候了。」

  像是有一個聲音在心裡問他:「沒有神來見證的事,怎可被稱作神跡?」

  他喃喃道:「既然神明已不復存在,那便由凡人來見證罷。」

  那聲音繼續尖酸地道,仿佛在動搖著他的決心:「可是連凡人都不會知曉你究竟做了何事,你將會在頹垣廢井間孤獨終老,為了羅織這夢嘔心瀝血,卻不曾被世人所恩謝。」

  「那又如何呢?我是為了坐上神台而鑄神跡的麼?是為了應天受命而去攀天磴的麼?」易情道。

  「那你又是為了甚麼呢?」

  易情沉默了。思緒猶如矛與盾,在腦海中激烈交鋒。最後,他說:

  「我是為了我自己。」

  「為了自己而書盡六合?你真覺得這緣由能支持著你寫罷整部天書?」那聲音在心底叫囂。

  易情說,「是,我素來是個自私自利的人,所做的一切也不過是從心所欲。因我想看那人人完滿的世界,所以便要寫;因我欲看那穰歲豐年之景,所以也要寫。我是為了自己,方才要寫就整個世界。」

  那聲音似是無話了,良久方才對他道:「那你便去做罷,只是千萬別忘了此時此日之話,千萬莫要後悔。」

  「不會後悔的。」易情說。「因為比後悔更甚的苦痛,我已吃過成千上萬回了。」

  內心的騷動就此平息。他站起來,向著眼前的混沌走去。墨色氤氳著,像在勾勒著他最想見到的圖景。雲水藍的天穹,落雨的青山,潤濕的草葉。蛩蟲低吟,鳥鳴深窈,一道青石徑直入山間。樸陋的山門,搖搖欲墜的荊梁屋。撐著皮棉紙傘的白衣女子,著道裝的白須老頭兒,慵怠的弟子,籠里上躥下跳的鴰鳥與白兔。容姿俊麗的赤服少年在三清殿外等著他,笑容溫煦生光。從一開始,他們便是他欲鑄成的神跡,之死靡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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