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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別著急,他可能是去別處了。”顥溫言寬慰道。此時外面有兩個丫鬟跑了過來,見是他們正欲請安,顥一擺手止住,直問:“你們公子呢?”

  丫鬟答道:“公子昨晚在問星樓上少……王妃以前的房間歇息。”

  龐荻立即出門前往問星樓。顥亦隨之而去。

  待上至樓上,剛好見到璇璣從房內出來,龐荻略鬆了口氣,走過去問她:“公子在裡面罷?”

  璇璣冷冷望她一眼,道:“未滿三朝,王妃不應今日回門。公子睡著了,王妃還是請回罷。”

  龐荻見她口口聲聲叫她“王妃”,知道她刻意譏諷,自己也不好受,也不想跟她計較,只說:“我進去看他一眼便走。”

  璇璣伸手一攔,龐荻卻發現她手上拿著一件衣服,正是王雱昨日所穿那件,而上面竟染有斑斑血跡。

  “這是他的血?”龐荻驚問。

  璇璣默然不答。

  龐荻推開她走進房內,目光匆匆一掃,便看見王雱靜靜地閉目躺在床上。

  她緩緩走過去在床邊坐下。只見他眉頭微鎖,似在忍受著某種痛楚,然而唇邊卻帶著一絲寧和的笑意,五官還如以往那樣,宛如刀削般好看,身上穿著一身新衣,臉上皮膚乾淨光潔,像是剛洗拭過。

  “雱。”她輕喚他一聲,如意料中那樣,沒聽見他的應答。

  顥也走到床前,垂首細看他。龐荻卻站了起來,拉著顥輕聲道:“他睡著了,我們不要打擾他,我們回去罷。”

  顥見王雱雖似在沉睡,但面色泛青,神色異於常人,以手探去,發現早已沒有了溫度與氣息。

  遺詞

  “荻,”顥黯然對龐荻說:“他已經過世了。”

  龐荻搖搖頭,輕聲說:“他是睡著了。睡得很沉,所以聽不見我喚他,他可能是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息……我們走,我們走……”

  她一面怔忡地說著,緊抓住顥的手臂的手卻不禁地顫動起來,臉色也瞬間蒼白如紙。

  顥忙攬住她的肩,再看看躺著的雱,強壓住陣陣襲來的酸楚與感傷,最後點頭對她說:“好,我先送你回去。”

  剛走兩步,卻見璇璣直直地朝龐荻走來,盯著她說:“王妃,公子是昨晚過世的。”

  “不,他沒有死!”龐荻道,然後喃喃說著:“他怎麼會死呢?他昨天還那麼神采奕奕地跟我說話,為我唱《桃夭》,他說他病已經好得差不多了,還說我霸道,覺得他離開我必須活不下去才對……這才過了幾個時辰?他怎麼會忽然死了呢?”她越說聲音越小,身體也逐漸癱軟下來,顥立即扶她到一旁椅子中坐下。

  “那是迴光返照。”璇璣冷道,她的表情總是平靜而淡漠,從她的話中也測不到什麼溫度,而此時語調更是冰冷,令人聞之生寒:“公子病了許久了,從你同意改嫁那天起他就開始漸漸死去,一天比一天更虛弱,最後這幾天根本不能下床,但他和老爺怕影響你出嫁的心情,所以一直不許人告訴你。到了昨天,他奇蹟般地硬撐起來,穿上了他最喜歡的衣服,然後讓你來見他最後一面,是想給你留個好印象,親口對你表示祝福。但你一走後他便暈倒在地,直到晚上才醒過來,隨即又像沒事人似的起身,一個人朝樓上走來,整夜把自己關在這個房間裡,也不許人進去伺候。我在門外守了一夜,今晨喚他數聲都沒聽見答應,便推門進去,才發現他已經……”說到這裡聲音有了哽咽之意,她輕拭了拭眼角,倔強地抬起頭繼續道:“他伏在案上,吐出的血染紅了胸前大片衣襟,案上也處處是斑斑血痕,面色白得近乎透明,疼得眉頭都皺了起來,卻還帶著一絲微笑……我給他換上了新衣,給他洗乾淨了臉。公子一向是個喜歡潔淨的人,不能容忍一點污漬的……”

  龐荻一直愣愣地聽著,聽到這裡忽然接口,微笑著道:“是呀,他很愛乾淨,特別喜歡穿白色的衣服。我初見他時,他就穿著一身白衣,長袍廣袖的身影翩然立於那年清明的杏花微雨中,與我目光相觸時也不知迴避,只唇角微揚,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我……”

  然後又走過去坐在王雱身旁,脈脈地看著他,伸手緩緩撫摸著他的額頭、鼻和唇,昔日情景霎時如cháo湧來,一幕幕在她腦中重現:

  壽宴賭書,他寫下《倦尋芳》,“恨被榆錢,買斷兩眉長皺。憶得高陽人散後,落花流水還依舊。這情懷,對東風,盡成消瘦。”然後走到她面前,對男裝的她深深一揖,朗聲道:“請女公子雅鑒!”

  花燭之夜,她悄然觀察他沉思間,他卻突然睜開眼,帶著一絲暗含三分邪氣三分狡黠的笑容問道:“娘子想是從來未見過如我這般體貌嫻麗的人吧?”

  他喝藥之時身披一件白色寬大晨衣,頭上的束帶散了開來,一頭長髮帶幾分凌亂地披瀉而下,直達腰際……用衣袖緩緩點拭唇角,廣袖輕揚,姿態優美之極。她問他藥苦不苦,他揚眉笑道:“娘子何不親自一嘗。” 然後作勢往她唇上吻去……

  她生日那晚,他吹簫,她撫琴,在心中隨之唱道:“欲白首,誓白首,此世長相守……”

  她在院中賞梅,他臨窗對著梅花麗影起筆作畫,隨後她點睛,並題字:“北風其涼,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攜手同行。”

  她緩緩地為他梳發,他則透過面前的銅鏡看著她微微地笑,在她伸手至鏡邊選取髮帶時極自然地牽過她的手,引到唇邊吻了吻。

  聽說她在杭州見了蘇軾,他故作生氣狀,拉被蒙臉不聽她的解釋,在裡面說:“不聽。氣死啦!”……後展顏微笑道:“也是。只我這頭美發就夠蘇軾長好幾年了。”……

  在江寧,他們難得地尋回了片刻溫馨時光。在聽說她不走後,他釋然。坐直,微笑,朝她揚袖舒手,柔聲說:“荻,來,讓我親親。”

  ……

  對呀,那時他感覺到她可能會回娘家都會那麼痛苦,又怎麼可能真的瀟灑地把她割捨給顥呢?他的輕鬆,他說服她的話都是假的,其實他早把她視為與空氣、陽光和水一樣重要的維繫生命的必需品,放棄了她,就等於放棄了生命。

  我怎麼沒想到這點呢?我怎麼允許自己沒想到呢?龐荻雙眸一暗,幽然道:“我真是犯了個大錯,離開他,無異於親手殺了他。”

  璇璣看著她那失魂落魄的模樣,心終於微微一軟,嘆了嘆氣,道:“少夫人無須如此自責,其實公子很希望你改嫁,並且為促成你與岐王殿下的姻緣親自做了許多事。當初他把岐王殿下請到家中就是想為你們製造接近的機會,那晚岐王殿下到你房中,也是他吩咐我去鎖門的。只是他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結果整整一夜未眠,天一亮就迫不及待地衝上樓去,怒不可遏地打了你們。後來他經常對你惡言相向,冷嘲熱諷你與岐王殿下的關係,固然是嫉恨交加難以控制自己的情緒,但我想,他多多少少也有點想自毀形象迫你死心的意思罷。他那麼愛你,雖然強行壓制住自己的感情刻意疏遠你、冷落你、折磨你,可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卻經常悄悄上樓來在你房前一守就是大半夜……他很想為你另找個好歸宿,但見你與岐王殿下漸生感情後卻又無法接受,於是做出許多傷人傷己的事,自然使你痛苦非常,但對他來說,這種痛苦卻是雙倍的,他自己在痛,而你痛了他也會為你而痛,何況這種痛苦是他親手造成的,深重的內疚感會令他痛上加痛。他天天活在這樣的矛盾心情中與自己交戰,如果換作他人,只怕也會瘋了。最後,畢竟是他的理智占了上風,在岐王殿下提出求親後,他不僅同意你改嫁,還費盡心思地讓蔡公子找岐王殿下謄寫那詞給你,說服你安心嫁給岐王。現在他人已經不在了,以前的一切恩怨是非就一筆勾消罷,少夫人與岐王殿下好好生活,不要辜負了公子一番好心美意。”

  龐荻木然孤坐,不應璇璣之話,雙手握著王雱的一支手反覆撫摩著,又貼到臉上試了試溫度,許久才淡淡說道:“他的手好涼,怎麼暖也暖不過來。”

  顥聞之惻然,過來俯身對她說:“荻,你先回家休息一會兒好麼?我們明天再過來。”

  龐荻搖頭道:“我不走,我等等,說不定他會再醒來呢。如果他醒來,看見我在這裡一定會很高興。”

  顥輕摟住她嘆道:“如果有眼淚何不痛快流出來呢?”

  龐荻默不作聲,像是沒有聽見。

  璇璣見狀再度嘆息,從書案上取了一物過來,遞給龐荻道:“這是公子今年春半時寫的,隨身攜帶著,昨晚又展開來看,最後一腔鮮血也是噴在了這上面。”

  那是一幅純白素絹,上面寫著一闋詞,墨跡已不新,顯然是多日前作的。上面染有大塊及點狀血跡,有些甚至尚未乾透,觸目驚心地記錄著生命消亡的痕跡。

  龐荻與顥凝神細看,見寫的是闋《眼兒媚》:楊柳絲絲弄輕柔,煙縷織成愁。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 而今往事難重省,歸夢繞秦樓。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頭。

  龐荻閱後目光漸漸聚在那“歸夢繞秦樓”幾字之上,終於,淚落,決堤,捧著這幅素絹泣不成聲。淚水潸潸傾灑而下,一滴滴落在素絹上,轉瞬浸入絲縷纖維間,與原有的血跡融在一起又逸滲出來,在她一雙玉手上留下許多深淺不同的紅色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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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6-5-24 19:14 46樓

  > 花的心

  普通會員

  (花的心)

  眼兒媚(73-74):紅塵/莘荑

  2003年05月20日09:11:13 網易文化 米蘭Lady

  紅塵

  王雱之死令王安石無比哀痛而又心灰意冷,再加上與趙頊已生隔閡,趙頊對他施政方略的態度由起初近乎百依百順變為“事多不從”,就如王安石後來對別人感嘆說的那樣“只從得五分時也得也”,因此王安石鐵心要辭去相位,趙頊仍然挽留,王安石便稱病不理政事。熙寧九年十月二十二日,趙頊終於接受了王安石的辭呈,解除他宰相職務,命他出判江寧府。王安石很快攜家眷離京,並將王雱的靈柩一同送往江寧安葬。

  王安石罷相後趙頊升他的親家吳充與王珪同為同平章事,吳充很想按司馬光的建議廢除新法,但參知政事蔡確勸其說皇帝趙頊推行新法態度較堅定,廢除新法必有違聖意,吳充才繼續按趙頊的意思履行新法如故。趙頊當初起用吳充是因為很欣賞他雖為王安石親家但毫不黨附於他的作風,可也漸漸意識到吳充施政主旨與立場與自己很有差距,因此又罷去他相位,單留王珪任同平章事。吳充罷相之後於元豐三年(趙頊於熙寧十一年改元為元豐)憂鬱而亡,其家人皆遷怒於王安石,認為若非與王家結親必不會有此坎坷,吳安持本來就是一小人,一向與妻子不和,而今更加怨恨王安石,遂將怨氣盡數撒到王雩身上,整日非打即罵。王雩性情與哥哥妹妹大異,過於溫順軟弱,也不敢反抗,其間只和淚寫了首詩寄給遠在江寧的父母訴苦:“西風吹入小窗紗,秋氣應憐我憶家。極目江山千里恨,依然和淚看黃花。”幾年後王安石的這個大女兒積鬱成疾,病逝於汴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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