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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今往後,長沙國的那個名叫冬子的孩子將會因病而夭,而阿姐,你府上所有見過那些客人的人,我已經給他們安排了妥當的去處。他們是你的人,所以我不會殺了他們,而是將他們全部送去祖陵陪伴先祖,沒有王的手令,永世不得出陵門一步。這樣的安排,想來你不會反對。”

  ***

  秋去,冬來,又一個chūn了。日子就這樣日復一日地過去,長安的消息,也如臨湘城外原野之上漸漸涌至的東風,一點一滴地傳遞而來。

  代王入長安後,膽小而怯懦,令天子見之失望,召過一面便不復相見,反倒得皇后厚賞。母子留滯長安多時之後,終於在群臣的議舉之下,得了天子首肯,登上重回代地的車輦。

  這個消息送到的時候,正是三月,那時候,薄姬一行應該已經回到代地了。我還沒來得及理清自己那不可言明的心qíng,另一道來自長安的旨意接踵而至。

  這一次,下旨意的是呂雉,當今的皇后。

  她在信中並沒有詳述召我入長安的理由,只是說“夜來忽憶往昔,心有感焉,以期敘舊”。

  我風塵僕僕步入長安,第一次見到這座註定會因見證後世時光長河中一個又一個王朝的興衰和悲歡而永載史冊的城市。

  長樂宮中和呂雉的會面,並沒有什麼意料之外的cha曲發生。她仍叫我“妹妹”,似當年我與她在彭城時的那段日子裡一樣。

  “妹妹,陛下快要死了呢。”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靠坐在一張暗繡了金色九龍的軟墊里,懷抱暖爐。口氣是輕慢而隨意的,眉梢眼底,看不出絲毫的悲傷。

  “等他一死,這天下還有誰能奈何得了我?妹妹你就在此陪我,看我怎樣對付那一對賤人母子,想必十分有趣,你想不想聽?”

  她出神片刻,忽然低聲笑了起來。

  那是一種真正開懷的笑,整張臉龐完全舒展了開來。不等我開口,又自顧說道,“我要把那個賤人的手腳俱都削去,丟進豬欄,讓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如意,如意,她的兒子名如意,但她做夢也沒想到,我才是那個最後如意的人吧……”

  我極力壓下腦海中浮出的那非人的一幕景象,忽然有些明白了,她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召我入長安。

  這一定是她這一生最揚眉吐氣,最快活的時刻了,就算以後的某一天,她真的將她痛恨了那麼多年的戚夫人按照她自己的心意施加這世間最殘忍的對待,那一刻的快感恐怕也沒有現在來得qiáng烈。就仿佛火山行將爆發之前那一刻的地動與山搖,往往比揭蓋而起時來得更為劇烈。

  這一刻,在這個世上唯一一個能夠壓制她的男人將死的前一刻,她只是需要一個人來分享她的快感,那種隱忍多年,即將得到釋放的快感。

  恨有多深,這種快感往往也就有多大。

  ***

  我留在長樂宮中的第十天。那一天的傍晚,殘陽如血般地傾倒在未央宮頂高高伸向天際里的飛檐吻shòu之上。這不過是一個尋常的初夏傍晚,卻連迎面撲來的穿堂風,也仿佛帶了一絲小心翼翼的謹慎和yīn沉。

  未央宮的金華殿裡,劉邦,這個皇朝里曾經至高無上的帝王,此刻氣若遊絲地仰面臥在一張巨大的錦榻之上,一動不動。他的臣子們,此刻正被關在司馬門之外,心急如焚地等著裡面的召喚。

  他仿佛已經沒有元氣說話了,甚至連轉動眼珠也困難,只有肢體偶爾的輕微抽搐,才能證明這還是一個有生命的人。而呂雉,就這樣安靜地坐在他的腳邊,安靜地看著暮光中的皇帝困難地轉動他的眼珠。

  “你想說話,是嗎?”呂雉終於靠近了他一些,微笑著開口。

  他的眼珠轉動,唇微微地翕動。

  “啊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我的陛下。我們是那麼多年的夫妻,你想什麼,我怎麼會不清楚呢?你是想叫我以後要好好待你的戚夫人和她生的那個兒子,是嗎?你放心,我一定會好好待他們的,你就安心走吧。”

  她的聲音明明很是溫柔,卻偏偏帶了一絲yīn涼,仿佛有蛇正貼著溫熱的皮膚遊走。

  榻上的皇帝一定是感覺到了,我看到他忽然用力縮了下已然枯瘦的一條腿,用一種怨恨的目光盯著呂雉。

  “啊陛下,這樣和你對視,我累了呢。我先去歇息片刻,等養好jīng神,我再放你的那一群忠臣們進來看望你吧。”

  呂雉打了個呵欠,站了起來,在侍女的攙扶下,慢吞吞地朝偏殿而去。

  夕陽暗沉了下來,我仍佇立在金華殿這間愈發暗沉的殿室之中,靜靜打量著此刻躺在我面前的這個人,他就要死去了。

  曾經卷舒風雲俾睨四海,擁有對天下生殺予奪至高權力的一個人,此刻卻這樣虛弱地躺著,臉上只剩一張附著的皮,並且,和天下所有將要死的人一樣,渾身散發著一種腐朽的糜爛氣息。

  上天,並沒有因為他的身份而對他有半分的厚愛。

  如果我是寬容的,我應該放下對他的所有仇恨和怨念,畢竟,他要死了,而我,還活著。但是,等我意識到我在做什麼的時候,我竟已經在宮人和太醫那驚異卻又不敢阻攔的目光之中,一步一步地到了他的身側,慢慢俯身下去。

  “你要是還能看,那就看看,我是誰。”

  我盯著他的眼睛,說道。

  將死的帝王仿佛終於從自己對他那個結髮妻子的怨恨中掙扎著醒來,布滿了昏翳的眼睛茫然地在我的臉上掃了幾個來回,慢慢地,他的視線定格住了,忽然,眼中掠過了一道驚恐而仇恨的目光。

  “你認出了我,是嗎?我是吳芮,我是他的王妃,我是利蒼,我也是韓信,”我面上帶了笑容,俯身貼到他耳側,用一種旁人聽不到,而他卻一定能聽清的語調,緩慢又清晰地說道:“陛下,他們都是我的親人。你就要死了,就讓我代替他們來送你最後一程吧。你聽清楚了,你的皇后她剛才說,一定會善待你的戚夫人和如意。你這麼聰明,一定知道她不過是在騙你。可你如今除了等死,什麼都不能做了,連一句話也不能說了。你真是可憐。但這並不是最可憐的。你最可憐的一件事qíng,讓我告訴你吧——”

  我頓了一下,一字一字地繼續說道,“陛下,你打下的這個天下,在十幾年後,會由你幾個月前剛見過一面的那個第四子繼承。他是文帝,他是個謙遜克己的明君。但你一定不知道,那個身體裡流了與你相同血脈的兒子劉恆,他早已經死在了前往長安的路上。而這個劉恆,他不過是那個被你輕慢了一生的可憐女人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而尋的一個替身。你一定想知道他是誰的兒子。讓我告訴你吧,他是那個被你殺死的名為英布的人的兒子!”

  “相信我的話吧,陛下。我本來就是個能見到未來的卜者。”

  最後,我直起了身,看著他,微笑著說道。

  ☆、終結

  他看著我的目光里,是怎樣的一種怨毒與憤怒啊。唇與鼻劇烈地翕張著,本已經形同槁木的一個人,此刻仿佛忽然被注入了來自巫蠱的力量,整個人都扭動了起來。

  身後的前殿裡忽然傳來雜亂而焦急的腳步聲,我聽見有宮人驚慌地出聲阻攔,卻攔不住那越來越近的腳步聲。

  高大而沉重的門被猛地推開,湧進了一群身著朝服的臣子。我看到了幾張熟悉的面孔,只是此刻,這裡的每一張面孔之上,卻都帶了驚惶與焦慮。

  “眾位好大的膽,沒有陛下的詔令,竟敢這樣qiáng行闖入!”

  側殿的內室門裡,走出一身金huáng皇后冕服的呂雉。她對這一幕似乎並不驚訝,只是冷笑著說道。

  “陛下危急,我等身為當年一同出生入死的臣子,探望陛下也有罪嗎?”

  或許是焦慮至極,陳平竟這般負氣反詰。

  “啊——”

  榻上躺著的皇帝忽然發出了一聲悽厲如夜梟的怪叫,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他整個人猛地彈坐了起來,眼睛圓睜,帶了這世上最刻毒的怨恨,死死地盯著我,喉嚨里發出咯咯的怪異之聲。

  “陛下!你可有話說?”

  陳平和幾個大臣靠近,宮人與太醫卻受到驚嚇,不顧禮儀,驚惶後退。

  “陛下,你怎麼了,可有話說?”

  呂雉的眉微微皺了下,越過大臣們,慢慢靠近chuáng榻,柔聲問道。

  皇帝的嘴張到了最大,似乎想發出“殺”的音調,卻始終只成“啊啊”之音,本青白的一張臉,此刻竟漲得通紅。

  他的一隻手顫抖著,仿佛用盡了全部力氣,終於慢慢抬了起來指向我,然後,做了個砍殺的動作之後,臂膀便似被卸了般地驟然下垂,整個人猛地向後仰去,一動不動。

  “陛下……歸天了!”

  太醫上前查看,突然發出一聲悲號。

  一陣紛亂和悲泣之後,陳平終於看向了我,目光中帶著疑慮和試探。

  “夫人,陛下方才指向你時,某若是未看錯……”

  “陛下臨終之手起而落,意為隔之永不再見,令其永居長沙,有生之年,不得出境一步。”

  呂雉以袖微微拭去面上依稀的淚痕,慢慢轉過身來,目光平靜如水。

  陳平的臉上閃過一絲疑慮,只是很快便應了聲是。

  未央宮與長樂宮鍾室里的鐘被敲響了。

  這是天子駕崩的喪鐘。一聲聲,隨了夕陽昏鴉的振翅,被送到了這座城市的每一個角落。

  ***

  又過了很多個日日夜夜,多得我已經記不清到底是多少個日夜了。在瑤里那座藥園裡,我看著我種的糙藥們一榮一枯,周而復始。

  “人生就是這樣,誰都無法隨心所yù,哪怕你有通天的權勢。以後,你會明白這一點的。”

  有時候,我也會想起這句話,那是那個遙遠前世記憶里的母親曾對我說過的一句話。現在,我想我終於明白了。

  有一天,很尋常的一個日子,來了一個人,他是何肩。

  “夫人,他快去了。”

  他跪在我的面前,風塵僕僕的一張臉上,神qíng凝重而悲戚。

  “是他叫你來的嗎?”

  “不。但是夫人,我想我應該把這個消息帶到你的面前。”

  溫暖的陽光之下,我微微閉上了眼睛,感覺到柔軟的風從我的耳畔輕輕吻過。

  chūn天是這樣的美好。這樣的chūn天裡,卻又有一個人要離開了。

  “何肩,謝謝你。我想我應該去看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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