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皇帝的手緩緩垂下來了,殿中只聞胤禩輕輕的啜泣聲。過了良久,皇帝對李德全道:“派人送八阿哥去瞧瞧他額娘。”

  李德全答應了,胤禩磕了一個頭:“謝謝皇阿瑪。”方起身隨李德全慢慢卻行而退。忽聽皇帝道:“等一等。”忙垂手侍立,皇帝只是凝視他片刻,卻溫言說:“洗把臉再去。”李德全忙帶了胤禩出來偏殿中盥洗,派了兩名太監好好送去西六所了,這才返身進來,侍候皇帝去上書房召見奏議的大臣。

  待得從上書房再回乾清宮,已是huáng昏時分,各宮裡正舉燭點燈。小太監們將御案兩側的赤金九龍繞足燭台上的通臂巨燭一一點燃,殿中便漸次光亮起來。皇帝批閱奏摺時,本來有小太監侍候硃砂,這日李德全卻親自調了一硯硃砂,換下那用殘的來。見皇帝舔飽了紫毫御筆,卻略一凝神望著自己,便低聲道:“要不奴才去瞧瞧。”

  這樣沒頭沒腦一句話,皇帝卻明白他的意思,但只是緘默不言,沉吟片刻,在摺子之後批了幾個字,便將筆一撂,伸手接了宮女遞上的茶碗。李德全偷瞥見是“知道了”三個字,心下略略一松,悄無聲息便退了出去。囑咐另一名總管太監張三德:“我有差事出去一趟,你好好侍候著主子。”

  張三德不知端倪,只笑道:“老哥放心。”

  燈芯爆起一朵花,驟然璀璨,旋即黯然失色。小太監忙拿了熟銅撥子來剔亮了,皇帝只覺得雙眼發澀,身後宮女輕輕打著扇子,那風卻是熱的,叫人隱隱生出幾分浮躁。推開摺子便叫:“李德全。”

  卻是張三德答應著進來,皇帝這才想起李德全適才出去了,原來此時還未回來,這樣一想,卻覺得殿中越發悶得透不過氣來。身上的團福紗袍,本來已經輕薄如蟬翼,此時身上汗意生起,粘膩得令人不暢。聽張三德問:“萬歲爺要什麼?”便說:“去沏碗茶來,要釅釅的。”

  張三德答應了一聲退下去,他又看了幾本摺子,茶卻仍然還沒有送上來。抬頭正待要問,卻見殿門外人捧了茶盤,卻是個衣衫素淨的宮女,姍姍款步進來。待得走近,正巧一線涼風暫至,chuī得她碧色的衣袖輕輕拂動,體態輕盈,宛若步步生蓮。那風一陣陣chuī進來,風裡卻幽幽暗香盈動,夾著一縷若有若無的茶香,他手裡掣著的一枝玳瑁管的紫毫,不知不覺擱下來。

  她走到御案之前,盈盈曲膝行禮:“皇上萬福金安。”

  妃嬪見駕向例只是肅一肅,她久不面聖,所以按規矩跪下去。他不叫起來,她只得跪在當地,心裡反倒安靜下來。

  這一跪仿佛跪了許久,也只仿佛是一個恍惚,他就回過神來:“起來——不是說你病著?”

  夏日衣裳單薄,衣袍的下擺極小,花盆底的鞋子跪下去,等閒是不好站起來的。她謝了恩,心裡躑躕,況且手裡捧著茶盤。他亦想起來——本來可以叫身後的宮女去扶,但不知不覺就起身伸了手,那手溫軟如同記憶里的一般無二,握入手中輕柔綿軟,卻不得不放開了,她輕聲道:“只是身上有些不耐煩,萬歲爺打發八阿哥來瞧我,我就覺著好多了。”

  她那樣愛孩子,那年他親手從她懷裡抱走,她不能爭,不能辯,不能悲,不能慟,連眼淚都不能流,還要謝恩。那便是最後一面了,從此再沒有見過她,除了闔宮朝覲的場合。那樣多的妃嬪,依班行禮,花團錦簇里他從不注目,可是——總有避無可避,猝不防及,夢裡總是驚慟那一雙眼睛,哀涼如死水。

  殿外隱隱有雷聲滾過,許是要下雨了,一陣疾風chuī進殿來,chuī得案上的摺子嘩嘩翻出輕響。她本能的放下茶盤,伸出手去按著,那衣袖輕輕拂過他襟前,袖間的幽香縈繞四散,熟悉而淡泊的香氣,叫人恍惚就想起許多年前,她盈盈侍立御案前,亦是忙不迭伸手去按那被風chuī起的摺子,卻不想衣袖帶翻了茶,潑了他淋漓滿襟。嚇得一張臉雪白,只問:“萬歲爺燙著沒有?”倒是她自己燙傷了手,幾日當不了差,身側突然覺得空落落的,從那時方知曉,只是悵然若失。

  十年……十年……歲月荏苒,光yīn輕淺,居然就這樣過去了,藏得再好,隱得再深,忍得再苦,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只有他知道,原來從來不曾忘卻,不能忘卻,不會忘卻。這一路走來,那樣多的旁人都只是淺淺的影,而她,是烙在心上的印,痛不可抑,所以永不想再觸。他忘了她十年,不如說,他刻骨銘心了十年,無望了十年,她卻依然盈盈佇立眼前。

  她輕輕理好奏章,熟練的將筆擱回筆山上,硯里的硃砂明艷如血,忽然憶起當年教她寫字,琳琅……斜玉,雙木,斜玉,良……硃砂寫在柔軟的上用露皇宣紙上,一筆一划,她的面頰紅如硃砂,連耳根都紅透了,神色認真如蒙童。玄燁……一點一橫,一折再折……他的手下握著她的手,筆遲疑頓下,她聲音柔柔低低:“奴才欺君罔上……”果真是欺君罔上,原來她竟寫得一手簪花小楷。

  她藏了多少,藏了多少……不依不饒,罰了寫字,“晝漏稀聞紫陌長,霏霏細雨過南莊。雲飛御苑秋花濕,風到紅門野糙香。玉輦遙臨平甸闊,羽旗近傍遠林揚。初晴少頃布圍獵,好趁清涼躍驌驦。”竟是寫了御製新詩來應命,她就是這樣機智可人,字跡那樣清秀嫵逸,功底必是臨過衛夫人的《古名姬貼》,臨過趙夫人的《梅花賦》……

  他提了筆在後頭寫:“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只這一句,她便微微變了臉色,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聰明如她,知道他真正要寫的話,隔座送鉤chūn酒暖,分曹she覆蠟燈紅。燭火盈盈里垂下頭去,他只以為是歡喜,卻原來錯了,從頭到尾都錯了……

  嗟余聽鼓應官去,走馬蘭台類轉蓬。窗外雪澌澌下著,暖閣內地炕火盆烘著一室皆chūn,他微笑著道:“朕比義山有福氣,起碼更鼓初起不必應官入值。”卻原來錯了,從頭到尾都錯了……

  他在迷朦醉意里執著旁人的手說過:“我一路尋來,只是以為她是你。”只這一句話,令得宜妃那樣剛qiáng的人淚如雨下,感泣永生。他翻過身模糊睡去,唯有自己知道,其實這一路尋來,都是將旁人當成是她。

  只是她,十年來只是她,這一世,只怕也只是她。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九五至尊,天子萬年,四海之內,千秋萬歲。卻獨獨有一個她是恨不得,得不到,忘不了。

  這十年……這十年……他也只能問出一句:“你怎麼來了?”

  她道:“李諳達去瞧奴才。”突兀還是舊日裡的稱呼,做御前宮女時的恭敬順婉。答非所問的一句話,他卻突然不願再去想,就算是李德全叫她來的,她到底是來了。他伸手攬她入懷,她順從的依在他胸口,那裡有最無法壓抑的渴求。李德全遠遠在門外一閃,向殿內的人使著眼色。宮女太監們都退下去,殿外電閃雷鳴,轟轟烈烈的焦雷滾過,風chuī得窗子“啪啪”直響,李德全將窗上的風鉤掛好,退出殿外,隨手關好殿門。

  下雨了,大雨嘩嘩如柱,直直的從天際衝下來,如千萬條繩索抽笞著大地。四面只是一片水聲,無數水流順著瓦鐺急急的飛濺下來,清涼芬芳的水氣瀰漫開來,將暑熱消彌於無形。

  03.小鳳

  《小鳳》(六月生日禮,未完待續,某匪持續發神經中)

  烏池的雨季yīn冷cháo濕,大雨嘩嘩的下了幾天總不見放晴,屋子裡的桌椅地面都生出一層礎然的水意,背yīn處更幾乎長出蘑菇來。院子裡的青磚地生了滑膩的青苔,小鳳一手提著茶壺,一手打著傘,不留意就滑倒摔了一跤,衣服濕髒了不算,茶壺也摔碎了。那隻青花大茶壺還是爺爺留下來的舊物,小鳳心下懊惱,把抽屜里的錢拿出來,零零碎碎的幾毛幾分都湊起來,盤算著買只新茶壺總得要七八塊錢,不由得嘆了口氣。

  雨越下越大,遠處的永江在騰起的水霧裡成了朦朧的一條長長白帶子,江上的輪渡早就停了,無數大小的船泊在江邊,星星點點,遠遠望去,倒象是白帶子上的繡花,只不成個樣子。

  有個人站在門外檐下避雨,因為雨勢太大,一件灰色的夾長衫已經濕了大半,這幾年倒是很少有人穿長衫了,除了守舊派的老先生,或是學堂里教書的先生。年青人都趕時髦穿西服,哪怕買不起西服的人家,也教裁fèng做一件中間開襟的新式衣服穿。

  她見那人長衫下擺都在滴水,心有不忍,於是招呼:“先生,請進來坐吧。”那人恍若未聞,屋外的雨下得正大,嘩嘩如傾,想是沒聽見。於是她從櫃檯後走到門口,又招呼了一聲:“先生。”

  那人這才慢慢轉過臉來,年紀瞧著倒並不甚大,只是兩鬢微霜,眉峰略略皺起,望了她一眼,倒似並無悲喜之色。

  小鳳道:“這樣大的雨,先生屋裡坐吧,等雨下小一些再走。”

  他見屋子裡擺著幾張桌椅,收拾的很gān淨,原來是間小茶鋪,於是點了點頭,轉身走進來,揀了臨窗的一張桌子坐下。小鳳見他神色恍惚,怕他是受了涼寒,於是將灶下的炭挾了幾塊放在火盆里,端來放在他足邊,說道:“烤一烤衣服吧。”又去沏了一壺滾茶來,替他斟上一杯:“喝杯熱茶,驅驅寒氣也好。”

  他沒有動,只說:“我沒帶錢。”

  小鳳笑道:“不要緊,行路在外,誰都有個不方便的時候。這茶我請你喝,不要錢。”

  他漫應了一聲,說:“那你這樣做生意,豈不虧大了。”

  小鳳說道:“這點小生意,平常多虧左鄰右舍照應,再說幾分錢的事qíng,就請你喝一壺茶,我也不虧什麼的。”

  他端起茶來沒有喝,倒將茶杯在手中細細的看著,茶壺茶杯倒都是舊物,雖然不過青花寫意jú花,疏疏的描上幾筆,但碗中潔淨雪白,洗刷得並無半點茶垢,看著很是gān淨清慡。忽然問:“這是清平瓷?”

  小鳳笑著說:“是啊,這幾套茶壺杯子還是我爺爺從清平老家帶過來的,用了好多年了。”

  那人望著窗外的大雨,似是自言自語:“清平出好瓷……”

  小鳳說:“我生在烏池,爺爺在的時候,總是念叨葉落歸根,要帶我回去看看老家,結果到最後也沒能帶我回去一趟……”說到這裡,忽然覺得好生難過,便拿了抹布來,隨手將櫃檯又擦拭著。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