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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似懂非懂的,但顯然被我的什麼話打動了,閃著睫毛期待的看著我,還是猶豫不決:

  “……那,我能去看看九王爺嗎?九王爺可喜歡我了,如果我去陪他,他一定會高興的。”

  真是個倔強的孩子,小小的心裡沒有別的目標,只念著胤禟,千迴百轉,卻不肯掉一滴淚。

  “如果你去陪他,他一定會不高興的。你忘了?他想要你去宮裡,陪老太妃呢。我替你去求李大人,讓你去看看他,然後隨我回京吧。”

  一想到是“九王爺”的囑託,她立刻動搖了,不知所措的看著我。

  “你叫什麼?”

  “新兒。”

  “好,帶新兒去吃點東西,好好睡一會兒,明天隨我回京。”

  她隨宮女走了,一路上還期待而遲疑的頻頻回頭看我。

  叫如意重新打開窗戶,雨勢已漸漸小了,凌晨空氣沁涼,水霧輕輕彌散到臉上,心裡才清亮起來,怔怔的靠在窗邊,看黑雲漫捲,瀟瀟雨落,然後雲層愈薄,雨絲愈細,天邊開始泛白。

  “高喜兒,天快亮了,去預備一下,啟程回京吧。”

  高喜兒剛出去轉了一下,又匆匆回來:“主子!塞思黑死啦!兩位李大人親自過來向主子回話了!”

  “死…了?……”

  “是啊,主子,聽說是粘竿處侍衛奉了聖命……啊!不!是塞思黑患‘腹疾’,調治無效而死……粘竿處侍衛奉聖命前來料理後事……”高喜兒一時慌亂,差點說錯了話,聲音立刻低下去,並捂住了嘴。

  一夜沒睡,人卻分外清醒,大概可以歸功於這場疾雨。叫宮女打熱水來重新洗漱了,坐在梳妝檯前,由著她們擺弄那把不屬於“我”的,黑緞子般垂到地上的長髮。

  還好,鏡中人擁有一具不易顯老的身體:薄薄的皮膚白得有些透明,算來應該三十出頭了,眼睛依然水盈盈,此時懶懶的微蹙著眉心,眼角眉梢便蘊了無數言語,欲訴還休。微微側頭,初霽的天光映著一抹淺淺紅唇,依然光鮮如初夏盛放的花瓣。連這具單薄得一無是處的身材,居然也正好符合清朝男人“變態”的審美觀——平胸、削肩、腰細得不盈一握,永遠纖弱如未發育完全的孩童。

  這麼些年,歲月無情掠過的痕跡,原來都留在這靈魂上了,虛空中幾乎能觸摸到歲月刻下的深深淺淺無數條溝壑,它卻沒有更多影響到這具無辜受累的身體。而那個曾經氣焰逼人、不可一世想要占有這具身體的少年,隨紅塵起落浮沉,居然已經走完了不過三十幾年的一生……

  碧紗槅外,李紱請安之後一直沒有開口,李衛也支吾,我笑道:“不能細說,也不要拿對外頭說的話來搪塞我。我打算即刻啟程回京的,沒想到你們手腳這麼利落,既然已經辦妥了,自然該去和皇上回話,我能先得你們告訴一聲,真是多謝兩位大人了。”

  “主子!李大人有顧忌有不好說,只好我狗兒來說了。不瞞主子,我和李大人兩個,一開始就不知道這回事!昨晚那樣又是風又是雨的,粘竿處侍衛都完事了才派個人來告訴我們。說奉了聖命,聖命在哪兒還不能讓我們看。我倒無關的,可這兒是李大人的保定府,看守的人又是李大人職責所在,這算什麼?”

  李衛已經不滿很久了,這是敏感的政治問題,但我立刻想起了那個人……

  “呵……我倒記起來了,這屋子裡有粘竿處侍衛嗎?”

  “……凌主子,奴才在!”

  “你們我一個也不認得,但我恰好認識你們主事的人,拜託你去幫我請他一下,就說,昨晚我在那荒洲上見到他了,也沒別的話,就是想問問,你們奉聖旨料理的後事如何……”

  鏡中人對著我輕輕嘆息,神情悲憫茫然:“人已死了,還有什麼可計較?且去送行一程吧,然後,我想今夜之前趕到京城。”

  “呃……呃……”這人顯然也很驚愕,結巴了一下才回道:“奴才這就去辦!”

  他的腳步聲出去之後,李衛鄙夷的說:“只怕他也不認識他們主事兒的呢,裝神弄鬼,一群小人!我勸主子也別去送什麼行了,他們好歹賞我和李大人去驗明了正身,塞思黑七竅流血,死狀難看著呢!”

  ……鴆酒,和我當年一樣。

  繞出碧紗槅,走到門外清新的初夏雨後空氣中去,大概見李紱一直太安靜,李衛看看我,也不再開口,和李紱兩人一起跟了出來。

  驛館後園,遍地落花狼籍,當真是綠肥紅瘦,只是再沒有了愁煞的葬花人。錦書總算好過胤禟,她有花冢,有鄔先生的好字好詩,有那麼多文人墨客前去憑弔感懷,不至於寂寞……我卻好些年沒有去看她了……

  初夏清晨,天色已經很明亮了,月洞門外一個仍舊穿著尋常侍衛服色的官員低頭趕上來,他帽子壓得太低看不清面容,碎步看似恭謹,但也不徐不疾,那樣的刻意低調,在仔細觀察的人眼裡,卻總透著神秘和不對勁。

  他來到我身後幾步遠,什麼話也沒有,跪下來,向我磕頭,並雙手呈上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木盒子。

  小宮女如意將那盒子轉呈到我手中的短短一瞬,臉上突然現出恍然之後的驚駭之色,退後三步,畏懼的看著還跪在地上那人。

  盒子拿在手中尚溫,打開,是淺淺半盒粗糙的顆粒和灰燼。

  這就是……?

  正要說話,他又磕了個頭,轉身就要走。

  “坎……唉,這位大人,辛苦你了……”他的背影停住,我簡單的說:“更多謝你。”

  他回過身來,終於肯抬頭,目光像一潭深深的湖。

  “謝主子。微臣這就去安排回京的關防事宜。”

  看著他的背影消失,重新打開盒子。眼前依稀還能看見,在我喝下毒酒之前,那道門關上之前,他最後絕望的眼神,轉眼,手中拿著的已經是一盒骨灰。誰說時光是看不見的?坎兒、官員、胤禟、骨灰,時光走過的每一刻,都留下了無法改變的印記。

  湖邊清風拂動著野草,水波懶洋洋起伏,不成形的倒映著頭頂亘古不變的藍天。

  手中幾乎抓不住,那一把一把的灰燼隨著風,從指縫間沙子般漏掉,很快飄散得無影無蹤。

  灰燼散去的方向,一改初夏清風的和煦,一股風不知何時貼著地面打起旋兒,繞到我身邊,揚起我的衣角發稍,仿佛留戀盤桓不去,其中隱隱有風聲嗚咽。

  宮女太監在紫禁城那種地方待得太久,最迷信且最膽小,風聲一起,個個臉色煞白,如意驚呼一聲,嚇得連連後退。

  我卻笑了,伸手去觸那風,讓它從我指間臉頰反反覆覆的滑過,對它說:“胤禟,今生已了,還不速去,喝下那盞孟婆湯,以待來世?去吧去吧,日升月落,生老病死,都會散的,你要老是犯痴,執迷不悟,小心阿鼻地獄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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