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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看上去的靜聲安然中,裘莊已經被攪翻了天。尤其是後院,兩棟小洋房已經被搗鼓得千瘡百孔。幹什麼?當然是尋寶!鬼子之所以強占裘莊,目的就是為了尋寶,只是派這麼一個書生來干此營生,也許就是為了掩人耳目吧。

  然而轉眼幾個月過去,但凡想到的地方都找尋了,竟連根毛都沒找到。

  那是次年端午後的事,其時暑意正濃,夫婦倆經常吃了晚飯,牽著狼狗去湖邊散步、遛狗,日落而出,月升而歸。那個晚上,暑熱騰騰,他們迎風而走,走到了錢塘江邊。返回途中,夜已黑透。行至一處,一隻停靠在湖邊的烏篷船里突然躥出四個持刀黑漢,朝他們舉刀亂砍。夫人和狼狗來不及驚叫聲落地,便快速成了刀下冤鬼。想不到的是丈夫,貌似一介書生的文氣男人,居然憑著一把摺扇,左擋右抵,叫四把刀都近不了身。後來他擋退到湖邊,見得機會,縱身一躍,沒入湖中,終於在黑夜的掩護下,逃過了殺身之禍。

  事後發現女人身上掛戴的金銀首飾一件不少,足見案犯行兇並不是為了劫財。偵查現場,兇手在逃逸前似乎是專事收拾過的,線索全無,只從死掉的狼狗嘴裡覓得一口從兇手身上咬下來的皮肉,可能是連兇手也沒想到的。可皮肉無名無姓,不通靈性,既不會說也不會聽,哪破得了案子?

  案子不破,等於是還養著殺手,萬一殺手以後使槍呢?這麼想著,尋寶的事情就這樣結束了,一行人悄然而去。

  當初一行人來時,裘莊亦莊亦園,處處留香,而現在園內屋裡,處處開膛破肚,傷痕累累。因之雖則鬼子走了,也不見有人來搶占裘莊。最後讓騎兵連的十幾匹種馬占了便宜,它們在如此華貴的地方生兒育女,似乎意味著它們的後代註定是要上戰場。

  1940年3月,汪精衛在南京成立偽國民政府。之前幾個月錢虎翼出了大名,大報小報都登著他的名字和職務:(偽)華東剿匪總隊司令。不過杭州人都叫他是錢狗尾,因為他賣掉了骨頭,帶隊從山裡出來,做了日本佬的狗。是可忍,孰不可忍?小三子造了反,又盜又炸了狗司令的彈藥庫,帶了十幾個親信失蹤了。

  作為小三子的前上司、蘇三皮的前兄弟伙,錢虎翼,或者錢狗尾,自然曉得裘莊藏有寶貝的秘密,並自信能找得到,因為有蘇三皮呢。錢虎翼做了狗尾巴,官兵跑掉了大半,用人也不講究了,凡來者都要,哪怕是蘇三皮這種爛人。何況蘇三皮拍著胸脯對他信誓旦旦:一定能找到裘家密藏的財寶。所以錢上任不久便廢了養馬場,把莊園收到偽總隊名下,出資進行翻修,實質上也是為了尋寶:一邊修繕一邊尋,免得被人說閒話。

  其實蘇三皮知道個屁!財寶遲遲沒有顯露,修繕工作因此擴大了又擴大,做得尤為全面、徹底,最後連屋頂上的琉璃瓦都一片片揭了,換了,地上的樹木也一棵棵拔了,易地而栽。修繕一新,總不能棄之不用吧?於是前院做了偽總隊軍官招待所,茶肆酒樓一應俱全。後院兩棟小樓,偽司令占為己有:西邊的一棟做私宅,住著一家老小;東邊的一棟有點公私兼營的意思,樓上住著他豢養的幾位幕僚,樓下是他們密謀事情或行丑之地。

  事實上在一個曾經赫赫有名的色情場所開辦招待所,是註定要死灰復燃的。第十五章  很快裘莊又是美色如雲、酒色泛濫,再現了過去的糜爛。和過去不同的是現在來這裡的嫖客都是一身戎裝,偽軍、皇軍都有。天不怪地不怪,只怪姓錢的命賤如狗,沉不住高官厚祿,享不了福壽。他愜意的日子剛開始不久,準確地說是一百二十一天,結束的步伐便在一個黑夜殺氣騰騰地大駕光臨。

  1941年元月22日,一個隆冬深夜。裘莊後院,東西兩棟樓齊遭暗襲。偽司令錢虎翼一家老少九口,連同錢秘密豢養的兩個親日幕僚和三個臨時上門來服務的jì女,共十四人,被悉數暗殺。

  死者的血分別從兩棟樓的樓上流到樓下,又沿著台階淌到屋外,鑽入泥地里,以致很長一段時間,後院的空氣里都浮沉著一股膻臭的血腥味。

  誰幹的?牆上有血詩為證:降日求榮該死荒yín無恥該死殺!殺!殺!

  分明是抗日反偽的志士仁人幹的。

  詩抄落在偽司令設在東樓會客室的牆上,用的是偽司令案台上的毛筆,蘸的是狗司令流的熱血。白牆紅字,分外醒目。

  不知是誰看出來的,說這是小三子的字。小三子自幼習畫,寫得一手書法好字也在情理之中。小三子在畫界混跡那麼多年,畫了那麼多畫,要找他的字也非難事。便找來了小三子的字。便招來了一路行家驗證。行家確認,這就是小三子的字!

  一時間小三子聲名大噪,包括兩年前在湖邊刺殺洋鬼子夫婦的義舉,也一併記在了他的英名下。但無人知曉,此時的小三子身在何處。

  細心的你一定已經猜到,小三子必定就是老虎同志,也就是今天的靳老,時任中共杭州地下組織的領導人。還有王田香,其實就是蘇三皮。

  兩人後來都改了名姓,小三子改,是為了掩護,是地下工作的需要;蘇三皮改,是因為他想割掉潑皮這根爛尾巴,讓人忘記他造孽的過去,至於改成王田香,是因為這聽上去更像個日本佬的名字。好在他的後人,我感覺有點出污泥而不染。他的女兒王敏告訴我,她家裡至今沒有一樣日貨,之所以這樣做(有點偏激),是想替她父親還債。我問她為何不改姓蘇,她說就是要記住父親的恥辱,做一個真正的中國人。她哥哥取名王漢民,這份心情就顯得更明顯了。王田香於1947年以漢jian罪被處決,他的恥辱其實不光是他子女的,而是所有中國人的。

  裘莊忠心耿耿的老管家的小侄女,其實就是老漢同志。靳老說,老漢嫁給錢虎翼根本不是他和老管家的主意,而是老漢自己決定的,她那時就已經是中共地下黨員,是學校老師發展她的。當時錢虎翼的部隊正在浙贛交界的山區圍剿紅軍,形勢十分嚴峻,組織上急需有人打入錢部,獲取相關情報。在沒有合適人選的情況下,老漢同志主動請纓,用這種特殊的方式插到錢虎翼身邊,為後來紅軍突破圍剿、成功轉移立下了奇功。由於老管家的關係,老漢跟靳老接觸比較多,一度曾動員靳老加入共產黨,卻由於種種原因一直沒有如願。靳老說,日本鬼子占領杭州後,錢虎翼率部逃到浙西山區,厲兵秣馬,號稱要準備伺機反擊。他那時一心想打回杭州,奪回家業,認為加入共產黨對他沒有意義,所以一直沒有加入。沒想到後來錢虎翼居然帶部向日偽政府投降,他便起了義,帶上他的親信潛回杭州,組建了一支鋤jian隊,無黨無派,獨樹一幟,專殺鬼子漢jian。直到他帶人暗殺錢虎翼一家人後,有一天老漢找到她,經過工作,把他的隊伍納入新四軍,並讓他當了杭州城地下工作的負責人。

  說起老漢,靳老不時發出感慨,認為她是第二個李寧玉,兩人都對黨無比忠誠,是廣大地下工作者的學習榜樣。當然老漢是她的地下工作代號,她的名字叫林迎春,浙江富陽人,生於1920年,犧牲時才二十二歲。靳老今年八十九歲,現在用的名字是抗戰勝利後取的,叫靳春生。至於他父親藏的財寶,靳老說至今都沒有找到。他認為財寶肯定是有的,只是不知道藏在哪裡。

  這裡再說說肥原。其實,肥原就是幾年前那個來裘莊尋寶不成反倒丟下一個亡妻的洋鬼子。再往前說,二十年前,肥原是大阪《每日新聞》社駐上海記者,曾以中原的筆名,撰寫過一系列介紹中國文化和風土人情的遊記、通訊。

  1914年,肥原的祖父從廈門搭船去台灣,準備由台灣返回故里,不料船沉人亡,葬身大海。其在上海租界謀事的幾位生前好友後,在租界公墓為他買了三尺地,修了一座衣冠冢。次年肥原的父親帶著他來到上海,為亡人掃墓接魂。父親帶著亡人縹緲的魂氣返回日本,卻把年少的兒子永久地留在了黃浦江畔,陪伴祖父的亡靈。時年肥原年僅十三歲。他寄宿在祖父生前的好友家裡,讀漢語,說漢話,漢化得比漢人還要漢人。

  1921年春肥原在復旦文科師院的學業臨近畢業之際,接到了大阪《每日新聞》社的燙金聘書。幾年後他的真實身份已不再是什麼記者,而是日本陸軍部派駐中國的高級特務,有嚴密的組織、嚴明的紀律和明確的任務:竊取中國的軍事情報,為大和帝國陸軍踏上遼闊的陸地探路鋪道。

  1937年8月的一天,一百二十七架噴氣式飛機從停泊在滬淞口海域的出雲號航空母艦上起飛,直飛杭州,投彈無數。大家都認為在敵機的輪番轟炸下,西湖岌岌可危,在劫難逃。殊不知轟炸結束了,西湖竟安然無恙。八百畝水域,周圍數十處景點景觀,由始及終未見一枚炸彈驚擾。

  是哪方神靈行了如此盛大的恩典?杭州人要刨根問底。但挖出來的神靈卻是一個惡鬼,叫松井石根,時任淞滬戰區日方總指揮官,日後將出任日本上海派遣軍總司令官。那個夏天,他枯坐在泊於滬淞海域的出雲號航母上,殺氣騰騰地開動著殺人機器,瘋狂屠殺了數十萬中國軍民。

  似乎很難相信,這樣一個惡魔會施恩於西湖。但事實就是如此。據史載,在松井糾集了上百架飛機準備對杭州實施轟炸的前夕,一位當時著名的日本記者突然拜訪了他。此人和松井密談的結果是,使松井命令空軍在行將付諸轟炸的杭州戰區圖上,用粗壯的紅筆畫了一片禁炸區。紅線幾乎是沿著西湖彎曲的岸線遊走的,紅線之內包括了整潭西湖和周圍的主要名勝。松井還在紅線內留下權威的手諭:蔚藍之中,有帝國美女,禁炸!違令者軍法處。

  不用說正是這條附有手諭的紅線,像孫行者用金箍棒畫圈護師一樣保救了西湖。而那個突然造訪松井的著名記者就是肥原。

  不必懷疑,證據確鑿。自第一次遊覽後,肥原就對杭州念念不忘。幹上陸軍部的特務公差後,每逢夏季,他總帶著年輕的夫人來杭州,一邊讀書一邊遊山玩水。遊山玩水也是履行公務,看的聽的都可能是情報,可以報國盡忠,也可以換到大把的票子,真正是百里挑一的好差使啊。八一三戰役打響時,肥原正和愛妻一起在杭州西湖邊避暑熱。忽有一日,肥原突然接到上封通知,要他儘快帶人帶物離開杭州。他馬上猜測杭州要有戰事了。果然肥原回到上海,即從上級那邊得到消息,新任的司令官松井石根已經下令,要轟炸杭州。

  猜測一經證實,肥原備感失落,在他看來只要攻下上海,杭州將不戰自降。他向上面每月一報的《戰略分析報告》中,幾次都是這樣預言的。現在看來,新任的長官松井石根並沒有重視他的預言和好意。松井也是個中國通,在華時間長達十餘年,對中國之通曉程度可與肥原一比。正因此,淞滬戰爭打響後,因年歲已高而退出現役的他又被召回現役,出任上海派遣軍司令官。但畢竟時隔多年,對滬杭之間的新形勢、新格局和現代關係,肥原自斷比松井知之更多、更深、更准。他執意要見松井,試圖說服他。於是,便有了如前所述的,肥原和松井在出雲號航母上的歷史性會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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