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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33年初冬的一天夜裡,老傢伙攜夫人、幼子、女僕,一行四人,從上海看梅蘭芳的戲回來,途中被一夥黑衣人如數殺死在包廂里。但偵案工作兩地的警局卻互相推諉,致使兇手最終逍遙法外。老傢伙生前一定創下過不少無頭案,這算是給他的回報吧。

  說是老傢伙,其實也不老,斃命時年方半百,子女均涉世不深。子女有六,除去罹難的幼子,另有三兒兩女。長女當大,已經出閣,事發前剛隨夫去了日本。長子二十有三,人是長得挺挺拔拔的,頗有男子漢的風度,只是道上的時間和功夫都欠缺,人頭不熟,地皮不熱,出了這麼大的事真正有點招架不住。老二是個傻蛋,二十歲還不會數雞蛋,更是指靠不了的。莊上因此亂了一陣子,家丁中出了兩個逆賊,捲走了家裡所有值錢的字畫細軟。好在老管家還算忠誠,扶助長子當了家,平緩了局面。但令新莊主頭痛的是,父親居然沒有在錢莊存下一分錢。

  身為土匪,老傢伙眼裡的錢是金銀財寶、玉石細軟,不是鈔票。這是一個土匪的見識,也不乏明智。所以老傢伙生前總是儘可能地把錢兌換成金銀財寶。他身邊的人,親人也好,家丁也罷,都曾多次見過他拿回來的金條銀錠。但這些東西最終存放在何處是無人曉得的。

  怎麼辦?只有找!當然找到就好了。哪怕是傻子老二也知道,只要找到父親的藏寶之地,他們照樣是杭州城裡的豪富。老大正是在這種思路下,一頭扎進了尋寶的汪洋里。日裡尋,夜裡尋,自己尋,請人來尋,一尋就是幾年,卻是一無所獲。

  我從一大堆資料和民間傳說中,輕易地得出結論:老大實實不是個福將,尋寶把他一生都耽誤了。但直到日本佬占領杭州,強行霸占了裘莊,他也沒有尋出個名堂。

  日本佬是1937年12月份占領杭州的。之前守防的軍隊已撤得一乾二淨,整個城屬於拱手相讓。淞滬戰爭把蔣介石打傷心了,他再也不想作正面抵抗。於是採取一切手段撤退。為了成功撤退,當局甚至不惜炸掉剛剛啟用不久的錢塘江大橋。

  鬼子進城前,西湖周邊有的是豪宅大院。進城後那麼多莊園都好好的,鬼子為什麼不去占它們,而獨獨占了裘莊?問題就出在裘莊有寶貝,經久不顯的財寶。說白了,鬼子強占裘莊,就是要尋寶。

  有難同當倒也罷了,獨欺我一家就罷不了。咽不下這口氣。老大豁出去了,去找鬼子臨時設的政府告。結果非但告不贏,還被人揭了短,惹了一身齷齪。鬼子身邊多的是漢jian,把裘家的老底翻了個遍,然後言之鑿鑿地摔出兩大占據理由:其一,裘老莊主出身土匪,靠打家劫舍築了此院,理當沒收;其二,新莊主不務正道,在莊上從事非法經營,敗壞民風,遺害無窮,理應取締。

  說的均系實情,不可駁斥。尤其是第二點,當時的杭州人都知道:裘莊在賣肉。就是開窯子的意思。窯子的名聲是很大,但說句公道話,這個罪名不應由裘家來承擔。裘家真正接手窯子不過數月而已,而窯子卻已經開辦數年了。

  事情是這樣的,莊上有個茶肆酒樓,在前院。當初老傢伙開辦它,醉翁之意不在酒,在於給他的非法事宜行方便。他藉此為據,呼朋喚友,拉幫結派,暗殺異己,謀財害命。茶肆酒樓不過是幌子,實質為賊船黑屋。但畢竟招搖了那麼多年,名聲在外,又在湖邊路旁,若用心經營也是能掙錢的。可由於兩個逆賊家丁作亂,捲走了不少東西,要開業需重新添置物業。莊上尋寶不成,哪有閒錢開銷?加之新莊主沉溺於尋寶,也無心重整,便一直閒著。有人想租用,新莊主先是不從,後來寶藏久不顯露,莊上的財政日漸虛空,新莊主要不起面子了,便應了人,將它出租了。

  租主姓蘇,自小在西湖各大景點串場跑堂,坑蒙拐騙出了名,旁人都叫他蘇三皮。蘇三皮做不來正經生意,轉眼把茶館開成了一個活色生香的窯子!爛仔蘇三皮眼看著一天天發達起來,蓄起了八字小胡,穿起了洋派西服,人模人樣的,叫人想不起他過去的熊樣。

  更叫人想不到的是,幾年下來蘇三皮居然起心想買整個莊園——興許也想尋寶呢,可想他賺了有多少錢。這反而點醒了裘家人:何不自己開?便想收回租賃。哪裡收得回?現如今,人家蘇三皮有錢長勢,怎麼會受你們幾個落魄小子的差遣?做夢!不租也得租,有種的來趕我走!

  老大是有種的,但審時度勢後,作出的決定是不敢。老二就更別說了,廢物一個。這就是老大的勢。正是在這種危機四伏的時勢之下,老大學會了忍耐和受辱。哪知道小三子卻咬了牙對老大說:「哥,我們要趕他走!」

  小三子自小體弱多病,性情古怪,連親媽的奶水都吃不得,吃一口,吐一口。所以他是由奶媽一手帶大的,跟家裡人不親熱,連家丁都有些歧視他。老傢伙雙雙死時,家裡人都哭得死去活來,唯有他才十六歲,卻沒有流一滴淚。都說他恨著薄待他的雙親,可他又因此蓄了發,好像是蓄髮明志,很懷念雙親似的。再說他本來就缺乏陽剛氣,蓄了發男不男女不女的,不過倒像個藝術家。

  老大經常望著這兩個無用的兄弟自怨自嘆。哪想到小三子居然還來跟蘇三皮叫板,要趕人家走。老大覺得可笑,白他一眼道:「怎麼趕?你在紙上畫只老虎趕他走?」老大以為他只是說說而已,想不到事隔數日,小三子真的一身軍裝回來了。老大氣憤極了!因為這幾年家裡靠變賣細軟供他上學,眼看要熬出頭了,畢業了,他做兄長的都已經託了人,花了錢,給他找好職業,以為這樣終於可以了掉一件後事,想不到……簡直胡鬧!盛怒之下,老大抽了他一記耳光,罵:「以後你的事我不管了!」

  要說當了兵衣食無憂,也不需要管了。只是傷透了老大的心,裘家人怎麼可能去當兵?要當也要當軍官啊。別急,小三子畢竟是受過高等教育的,再說還有老大呢,他嘴上罵不管,可實際上哪能不管。很快小三子在錢虎翼的部隊上當了個小排長。第十四章  若是從前,什麼連長營長團長,都是幾根金條或金元寶可以解決的。當初老傢伙從山上下來時,一當就是稽查處長(相當於今天的公安局長)。可今非昔比,如今小三子為了當個大一點的官,居然無計可施,最後不得已出了一個損招:把忠心耿耿的老管家的年青小侄女介紹給錢虎翼做了女人,而換回來的也不過是個不大的連長。總的說,小三子做的幾件事都是挺丟人現眼的,給人的感覺裘家真的是黔驢技窮。唯有趕不走的蘇三皮,從小三子棄學從軍、送女人上門的一系列出格的舉動中,隱隱感到了一些要被趕走的威脅。

  果不其然,一日午後,小三子一身戎裝地出現在蘇三皮面前,三言兩語,切入正題,要收回酒樓的租權。此時的蘇三皮已在錢虎翼身邊結蓄了勢力,哪裡會怕一個小連長?他陰陽怪氣地說:「你小子想要點零花錢是可以的,但要房子是不可以的。不信你回去問問咱們虎翼老兄,他同不同意?嘿,你只給他送了一個女人,我送了有一打,金陵十二釵,紅白胖瘦都有,你說他會不會同意?」

  蘇三皮是笑裡藏刀,不料小三子卻真的拿出一把月牙形的飛刀。

  蘇三皮下意識地跳開一步,呵斥他:「你想幹什麼!」

  小三子冷靜地說:「我只想要一個公平,把我們家的房子還給我們家。」「蘇三皮說:「我要不還呢?」

  小三子晃了晃刀子:「那我只好逼你還。」

  蘇三皮以為他要動手,倉皇抄起一張椅子,準備抵擋。小三子卻叫他不要緊張:「你怕什麼,它傷不著你的。你現在是我們錢師長的兄弟伙,我怎麼敢傷害你?」

  說著小三子伸出左手,帶表演性地收攏了前面幾個指頭,只凸出一個小指頭,眯著眼瞄著它說:「這麼點屁事,頂多值它,而且是我的,不是你的。」邊說邊用那把拇指一樣的飛刀,像切一個筍尖一樣,咔嚓一下,把它的三分之一切了下來。

  蘇三皮驚呼起來:「來人!來人哪!」

  夥計咚咚咚地跑上樓來,卻被小三子搶先招呼了:」快拿酒來!「夥計見狀急忙掉轉身,跑下樓去端

  了一碗烈性白酒來。小三子把半截血指頭插在酒里,不齜牙,不哎喲,不瞠目,不皺眉,還笑嘻嘻跟夥計開玩笑:「我這是要同你們蘇老闆喝血酒結盟呢。」夥計信以為真,傻乎乎地祝賀老闆,氣得蘇三皮簡直要死,朝他罵一句「滾」,自己也拔開腿準備走。

  小三子擋住蘇三皮說:「你就這麼走了,那我的指頭不是白剁了。難道你真以為我只會剁自己嗎?」蘇三皮不理睬,閃開身奪路而走。小三子一把抽出手槍,一個箭步衝上去,抵著他的後腦勺嚴正警告,「如果你敢走出這個門,老子現在就開槍打斷你的狗腿,然後挖出你兩隻狗眼珠子,叫你下輩子生不如死!」

  蘇三皮怯了,他勸小三子放下槍,有話好好說。小三子認定這種事夜長夢多,一口咬定:今天必須走人,不走留下屍首!蘇三皮望著小三子手上烏黑的槍口,恍惚間以為老傢伙又復活了。潑皮畢竟是潑皮,打打鬧鬧無畏得很,到真正玩命時又畏縮得很。當天晚上他卷了錢財走了。他去找兄弟伙錢師長,以為還能捲土重來,不料後者連面都不見。蘇三皮這種人說到底是一個賊坯子,沒人看得上眼的,何況師長身邊有老管家的親侄女,總是起點作用的。

  這是1936年寒冬臘月的事。新春過後是色情業最蕭條的時月,裘家人正好用這一閒暇籌備開業諸事。待春暖花開諸事妥當,裘莊外院又是燈紅酒綠起來,到了夏天熱火的程度已經同蘇三皮那時差不了多少啦。可惜好景不長,進入八月日本鬼子一來轟炸,人都魂飛魄散,誰來逛窯子?到了年底,鬼子一進城,如前所述,裘莊即被鬼子霸占,地盤都丟了,還有什麼好說的。就這樣,小三子割了個指頭,實際上換回來的只是可憐的幾個月好光景……

  鬼子占據裘莊後,屋頂掛出了膏藥旗,門口把守了黃皮哨兵。但偌大的院子,既沒有大小部隊駐紮,也沒有權貴要員入住。入住的只是一對看上去挺尊貴的中年夫婦和他們帶來的幾個下人。他們住在裡面與外界少有往來,唯有男主人時不時會帶夫人出來逛逛西湖周邊的景點。

  男主人三十幾歲的年紀,戴眼鏡,扇摺扇,眉清目秀,給人的感覺是蠻懦雅的。相比之下他年輕的夫人動不動對路人怒目嗤鼻,滿副洋鬼子的做派,實在叫人不敢恭維。夫婦倆從何而來,身份為何,寄居在此有何貴幹———凡此種種,無人知曉。因為外人進不去,裡面靜聲安然的,好像什麼事也不曾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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