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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了解她多少。她會下手傷害一個陌生的女人嗎,只因為她坐在張約身邊,還是整個案情推理的邏輯出了問題。

  她被謀殺了,我曾經是她死亡的診斷者,可是,她寫了七年的帖子,十五頁,一千九百四十三樓,我和王小山只看過六樓,為此我鄙視自己。我打算現在就開始補救,一樓一樓讀下去。一邊讀,我一邊又不由得想起了比爾的話:“了解一個人的過程,就是不斷推翻以往印象的過程。”太貼切了。

  我還記得,蘇懷遠和齊秀珍曾經告訴王小山,蘇亞的健康狀況也非常好,除了小時候割過盲腸,成年後患有慢性咽炎以外,其他每年體檢都一切正常。

  才看了蘇亞沒幾個帖子,我就得知,她連續五年體檢都查出膽囊炎和胃病。她害怕胃癌,做過多次胃鏡,幸好只是潰瘍,但是久治不愈,非常痛苦。她甚至患過一次急性闌尾炎,開過刀,在論壇上諮詢過術後的飲食問題。

  她的父母還告訴過警察,蘇亞的出版公司最近經營狀況非常好,還有可能被收購上市。這也是一個與事實不符的消息。

  “他們好像根本不認識自己的女兒”,這句是蘇亞的原文。

  蘇亞出生在一個中學教師的家庭。蘇懷遠是物理老師,齊秀珍是語文老師。蘇亞寫道,她小時候時常有一個錯覺,她覺得她是一種家電,像冰箱、電吹風、洗衣機什麼的,當然她更高級一些,她是蘇懷遠和齊秀珍精心裝配出來的一台機器人。從裝好的那一天起,她就得開始承擔各種功能,讓齒輪穩定,軸承規律,忘記自己的存在,為外界盡責盡力地轉動不息。

  比如說,在別人家,都是孩子對父母撒嬌。他們家剛好相反。

  對一個五六歲的孩子,母親常常向她申訴,父親不修閣樓上的燈,不肯加班給學生補習賺一點外快,不關心她,她最近胃疼得厲害,他從來不問一句。說著,就當她的面哭起來。她茫然地舉起小手撫摸母親的背脊,她覺得也許這一切都是她的錯。

  她的父親則不斷向她抱怨,母親在學校里當著大家的面奚落他,他晚回家,鍋里半碗飯都不給他留,這麼多年爭風吃醋,莫名其妙地得罪過他身邊多少女同事。他說,他這一輩子恐怕也只有她這個女兒可以聽他講講了。那時候蘇亞還不滿十歲,已經成了父親的半個心理諮詢師。

  這對夫妻似乎都有無數多餘的情緒需要發泄,又無法彼此中和。二十年裡,在一個孩子的縱容下有增無減。二十年後,蘇亞終於念大學住讀,暫時遠離了父母的身邊。住在家裡以外的地方,耳畔只有同學的歡聲笑語,她忽然感覺卸下了肩膀上沉重的什麼,以前她還以為那是她身體原本的一部分呢。她覺得此刻的自己輕盈得像一隻飛鳥,似乎隨時隨地可以飛翔起來。她像一個孩子似的,對著這片廣闊而自由的世界,露出了驚奇的笑容。

  就這樣,她生平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存在,不僅是作為別人的日用品,她發覺生活原來可以這樣輕鬆自在,充滿了隨心可及的快樂。她和張約戀愛了,這是她人生中只為自己而做的唯一一件事。

  二十年後,蘇懷遠和齊秀珍撒嬌的重點不再是彼此的關係。他們哀嘆改革開放的掘金熱潮帶富了一大批人,卻不是他們。他們抱怨學校分配的多層公房太侷促。蘇亞驚嘆他們總是能列舉出這麼多得了重病的熟人,好像全世界的人都缺少醫藥費,晚年無著。於是每到雙休回家,蘇亞就像從一場美夢裡醒來一般。

  蘇懷遠和齊秀珍不知對蘇亞埋怨了多少遍,說張約不是一個合適的結婚對象,貧賤夫妻不會幸福,就像他們兩個。現在他們不想做貧賤夫妻了,他們覺得蘇亞可以為他們做到。

  說實話,他們第一次提出反對意見的時候,蘇亞根本還沒想過結婚的事情,她才大三。不過蘇亞忽然有了一種古怪的錯覺,她還沒結婚,但是已經有了一兒一女。她覺得蘇懷遠和齊秀珍並沒有把她當作女兒,恰恰相反,他們從來是把她當作父母來依賴的。

  恐怕這麼多年來,蘇亞從來沒把這些話告訴過任何一個人,包括張約。

  與張約分手後,她持續地發帖,也許是為了讓張約看見,也許僅僅為了發泄,她每個帖子都用“親愛的Y”開頭,像一封封長簡訊件,她把悲愁、疑慮、壓力和往事的片段都一點一點說給Y聽,我覺得這個讓她如此信賴的Y已經不是張約了。

  從她帖子裡的記述可以看出,其實對於現實生活中的張約,蘇亞始終懷著戒心,就像一個人總是覺得椅墊里會有什麼硌著她,所以不斷神經質地調整坐姿。

  對張約毫無經濟實力這一點,蘇亞在內心是介意的。不是因為蘇懷遠和齊秀珍的反對,而是她擔心物質上的無能,會造成精神上的無助,她害怕將來張約也會依賴她,變得像她父母對她那樣,只顧關注他自己的怨艾,除了要求她傾聽他,扶著他之外,不會有興趣對她多看一眼。

  蘇亞的擔憂是精確的,雖然她當時不願意承認。事實上,早在張約跟任錦然網聊之前,他與蘇亞的關係就已經非常接近這個狀態了。這種愛無疑讓人疲憊。

  二〇〇四年七月二日夜晚二十二點五十分,蘇亞曾在帖子裡寫道:親愛的Y,今天是你的生日。我想給你發個簡訊。想想,還是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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