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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假令時亨罵賊而死,雖不足以贖陷君之罪,尚可稍白始志之靡他,而竟躬先從賊,雖寸磔亦何以謝帝於地下乎?是守國之說,乃欲借孤注以邀名,而非所以忠君也。{211}

  相反,支持南遷、當時被扣上怕死誤君大帽子的人,如把李明睿推薦給崇禎的李邦華,和大學士范景文,最後關頭卻能捨身殉國,以事實回擊了所謂倡論南遷意在避死貪生的污衊。然而,在政治道德高調面前,傳統的中國人向來沒有反抗的勇氣。高調明明誤國,大家卻都翕然相隨,加入合唱。此番亦然。光時亨的高調讓滿朝緘默,誰都不肯擔怕死誤君的惡名———因為他們在惜自己的名譽,勝於惜君王社稷的命運。

  崇禎碰了一鼻子灰。但他猶未死心。過了一個月,二月下旬,軍情益急,崇禎召開御前會議,李明睿、李邦華再提南遷之議。兩人提案有所不同:李明睿仍持前議,即御駕南遷,李邦華似乎已將衛道士們的輿論壓力考慮在內,他建議皇帝守國,而由太子監撫南京。現場諸臣默不作聲,唯少詹事項煜表示可以支持李邦華提案。這時,光時亨再次扮演道德法官角色,他質問道:“奉太子往南,諸臣意欲何為,將欲為唐肅宗靈武故事乎?”這是指安史之亂唐玄宗逃往成都,而太子李亨為宦官所擁,在寧夏靈武稱帝、以玄宗為太上皇的事。言外之意,近乎指責李邦華等謀反。於是,更無人敢吱聲。這種群策群議場合,崇禎只是聽取群臣議論,不能直接表態,然而絕大多數人卻保持沉默、不置一辭。{212}

  難兄難弟:由校和由檢 難兄難弟:由校和由檢(59)

  這意味,他不難讀懂。

  翌日,崇禎召見閣員,正式表態。一夜之間,漫漫黑暗裡,無人知道他想了什麼,又想了多少,總之,此刻他面目全變,說出一番毅然決然的話:

  祖宗辛苦百戰,定鼎於此土,若賊至而去,朕平日何以責鄉紳士民之城守者?何以謝先經失事諸臣之得罪者?且朕一人獨去,如宗廟社稷何?如十二陵寢何?如京師百萬生靈何?逆賊雖披猖,騰以天地祖宗之靈,諸先生夾輔之力,或者不至此。如事不可知,國君死社稷,義之正也。朕志決矣!{213}

  這就是他對諸臣昨日沉默的讀解,他讀懂了沉默下面的每一個字。眼下,他經自己之口說出來的每句話,都是別人心裡所盤旋的想法,精準之極,分毫不爽。他知道,面無表情的諸臣,人人心中都打定這樣的主意:決不讓這段話涉及的道義責任落在自己身上。

  崇禎大徹大悟:他非但不可能從諸臣嘴裡聽到贊成南遷的表示,而且,只要他流露一丁點這種意圖,就將被這些人當做充分表演如何忠貞不屈、願為百姓社稷獻身、置個人安危於度外的高尚情操的機會,同時,會用痛哭流涕的苦諫,把他———崇禎皇帝———刻畫成一個拋棄祖宗、人民,自私膽小的逃跑者。

  假使崇禎是朱厚照、朱厚熜、朱翊鈞、朱由校式人物,他本可以根本不在意群臣給予自己什麼道德壓力,本可以裝聾作啞或者打屁股、殺人———總之,一意孤行,不惜採取各種手段來達到自己的目的;然而他不是,他偏偏很愛惜臉面,在道德、人格、情操上自視甚高,以至於有些孤傲。

  他曉得自己被捆上了道德的戰車,卻無意脫身,反倒賭氣似的生出“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激越,於是發表了上述談話。自那一刻起,他已抱必死之心。推心置腹地猜想,此前的夜半時分,他會獨自在內心有激烈的思想鬥爭,與他的列祖列宗、他朱家的歷史有過一番對話;當他無可奈何地意識到孤家寡人的絕境,以及由於若干先帝的玩怠失政,這個家族對歷史所欠下的沉重債務,那麼,現在已到了還債的時候,而他就是這樣一個還債人。十幾天後,他在自絕時刻的每一個舉動,每一個細節,都揭示了上述心路歷程。

  崇禎的死:大結局

  三月以來,謠言紛紛。人們雖不知李自成大軍的確切位置,卻都知道它正在逼近,有力、穩定地逼近。“京師滿城洶洶,傳賊且至,而廷臣上下相蒙”。京城*,不讓進,也不讓出。接替陳演當上首輔沒幾天的魏藻德,藉口籌餉,想溜之大吉,被崇禎冷冷拒絕。他要成全他們死國的“決心”。這些阻撓南遷的人,不可以立了牌坊,再去當婊子。大家無所事事,得過且過,行屍走肉一般,困在孤城、坐以待斃。

  有一個謠言,稱十二日闖軍即攻下昌平,計六奇在《明季北略》中還專門辨析這一點,說昌平失守確實在十二日,“載十六【日】者,十六始報上【指崇禎十六日才得到這個消息】耳”。但這的確是個謠言。昌平失於十六日中午,確定無疑。這是闖軍一位隊長姚奇英親口告訴羈押之中的趙士錦的:“後予在賊營中,隊長姚奇英為予言,初六破宣府,初十破陽和,十六早至居庸關,午間至昌平,而京師茫然罔聞,良可浩嘆。”{214}以闖軍摧枯拉朽之勢,如果十二日打下昌平,絕對無須七天後才抵京城。

  崇禎同樣無所事事,等死。十六日這天,他居然還有心思接見一批剛剛考試合格、準備提拔到中央任職的縣官,“問裕餉、安人【擴大餉額和安定人心的辦法】”。此時的崇禎,簡直像是搞惡作劇的行為藝術家,存心開士大夫們的玩笑———都到這份兒上了,還沒事兒人似的裕什麼餉、安什麼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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