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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樓問:“來了這麼多天,喜歡香港嗎?”

  “不喜歡。”

  “我實在也不喜歡。不過當初根本沒想到過可以平反。你說,‘平反’這玩意又是誰給弄出來的?”小樓喃喃,又道:“算了,我帶你到一個地方去。”

  站在彌敦道上,隔了老寬的一條馬路,再望過去,是分岔路口,在路口,有一間澡堂。這澡堂不知有多少年歷史了,反正在香港,老上海老北平都知道它,它叫“浴德池”。

  路上有人遞來一張紙,他一怔,不知接不接好。那是一張PASSPORT.小樓接過。給他看,他也看不懂,都是英文字,印製成香港護照的樣子,有兩頭吐舌的雄獅,擁護一頂皇冠。在空格上寫了“靈格風”。宣傳品。

  “這是什麼風?”蝶衣問。

  “扔掉它,天天在派。滿流行的。”其實小樓不知就裡,也不好意思說他不知道:“用來墊桌子又嫌不夠大。”

  到了最後,蝶衣也得不到答案。他也忘記去追問。什麼風也好,只要不是“整風”。弄得滿街滿巷都是革命亡魂,不忿地飄漾,啁啾夜哭。

  蒸汽氤氳的澡堂內,兩個老人再一次肉帛相見,袒腹相向。蒼老的肌肉,苟存著性命。這樣的赤裸,但時間已經過去。

  小樓很舒泰但又空白地說:“一切都過去啦。”

  隔著水汽,影像模糊。才近黃昏,已有不少客人,按摩,揉腳,修甲,刮面……

  尋找片刻悠閒的人很多,也許他們整天都是悠閒的,只有來泡澡堂,令他們忙碌一點。

  小樓合蝶衣浸得屍白。

  蝶衣道:“是呀。我們都老了。”

  “那個時候,人人的眼睛都是紅的。發瘋一樣。”小樓又道:“我從未見過你那麼凶!”蝶衣赧顏。

  小樓自顧自說:“我同樓一個小孩,他最皮,老學我陰陽怪氣的嗓子。嘿!他才不知道我當年的嗓子有多亮!”說畢,又自嘲地一笑。不重要了。

  蝶衣問:“你結婚了沒有?”

  “沒。”

  “——哦。我倒有個愛人了。”蝶衣細說從頭:“那時挨斗,兩年多沒機會講話,天天低頭幹活,放出來時,差點不會說了。後來,很久以後,忽然平反了,又回到北京。領導照顧我們,給介紹對象。組織的好意、只好接受了。她是在茶葉店裡頭辦公的。”

  “真的呀?”

  “真的。”

  “真的呀?”

  “真的。”

  小樓向蝶衣笑了:“那你更會喝好茶啦?”

  “哪裡,喝茶又喝不飽的。”

  “小時侯不也成年不飽。”

  蝶衣急忙把前塵細認。那麼遙遠的日子,不可思議的神秘,一幕一幕,他的時刻終於到來了。他帶興奮的激動:“最想吃的是盆兒糕。蘸白糖吃,又甜,又黏,又香……”

  “噯,我不是說把錢存起來,咱哥兒狠狠吃一頓?——我這是錢沒存起來,存了也買不到盆兒糕。香港沒這玩意。”

  “其實盆兒糕也沒什麼特別。”

  “吃不到就特別。”小樓道。

  “是,得不到的總是最好的,真不寬心。”蝶衣無意一句。

  “話說回來,”小樓問:“現在老戲又可以唱了,那頂樑柱是誰?”

  “沒什麼人唱戲了,小生都歌廳唱時代曲去。京劇團出國磚外匯倒行。”蝶衣侃侃而道:“還有,最近琉璃廠改樣兒了,羊肉館翻修了。香港的財主投資建大酒店。春節聯歡會中,有人跳新派交際舞,電視台還播映出來呢,就是破四舊時兩個人摟著跳那種。開始搞舞會,搞什麼舞小姐,jì女——”

  流水帳中說到“jì女”,蝶衣急急住嘴。他不要有一絲一毫的提醒,提醒早已忘掉的一切。

  小樓眼神一變。

  啊他失言了。

  蝶衣心頭怦然亂跳。他恨自己,很到不得了。

  小樓三思:“我想問——”

  他要問什麼?他終於要問了。

  蝶衣無言地望定他。身心泛白。

  小樓終於開口:“師弟,我想問問,不我想托你一樁事兒,無論如何,你替我把jú仙的骨灰給找著了,捎來香港,也有個落腳地。好嗎?”

  蝶衣像被整池的溫水淹沒了。他恨不得在沒聽到這話之前,一頭淹死在水中,躲進去,永遠都不答他。疲倦襲上心頭。他堅決不答。

  一切都糊塗了,什麼都記不起。他過去的輝煌令他今時今日可當上了“藝術指導”;他過去的感情,卻是孤注一擲全軍覆沒。

  他堅決不答。

  “師弟——”小樓講得很慢,很艱澀很誠懇:“有句話——我不知道該不該對你說——”

  “說吧。”

  “我——我和她的事,都過去了。請你——不要怪我!”

  小樓竭盡全力把這話講出來。是的。他要在有生之日,講出來,否則就沒機會。蝶衣吃了一驚。

  他是知道的!他知道他知道他知道!這一個陰險毒辣的人,在這關頭,抬抬手就過去了的關頭,他把心一橫,讓一切都揭露了。像那些老幹部的萬千感慨:“革命革了幾十年,一切回到解放前!”

  誰願意面對這樣震驚的真相?誰甘心?蝶衣痛恨這次的重逢。否則他往後的日子會因這永恆的秘密而過得跌宕有致。

  蝶衣千方百計阻止小樓說下去。

  千方百計。

  千方百計……

  他笑。

  “我都聽不明白,什麼怪不怪的?別說了。來,‘飽吹餓唱’,唱一段吧?”

  小樓道:“詞兒都忘了。”

  “不會忘的!”

  蝶衣望著他:“唱唱就記得了,真的——戲,還是要唱下去的。來吧?”

  他深沉地,向自己一笑:“我這輩子就是想當虞姬!”

  舞台方丈地,一轉萬重山。

  轉呀轉,又回來了。

  夜。

  “北京京劇團”的最後一場過去了。空寂的舞台,曲終人已散。沒有砌末,沒有布景,沒有燈光,沒有其他閒人。

  戲院池座,沒有觀眾。

  沒有音樂,沒有掌聲。

  ——是一個原始的方丈地。

  已經上妝的兩張臉,咦,油彩一蓋,硬是看不出龍鍾老態。一個清瘦倨傲,一個抖擻得雙目炯灼。只要在台上,就得有個樣兒。

  扮戲的歷程,如同生命,一般繁瑣複雜。

  記得嗎?——搽油彩,打底色,拍紅(荷花胭脂!),揉紅,畫眉,勾眼,敷粉定妝,再搽紅,再染眉,塗唇,在脖子,雙手,小臂搽水粉,掌心揉紅。化好妝後,便吊眉,勒頭,貼片子,梳扎,條子裡扎,插戴(軟頭面六大類,硬頭面三大類。各類名下各五十件……)。

  看小樓,他那年逾花甲的笨手,有點抖,在勾臉,先在鼻子一點白,自這兒開始……奇怪吧,經典臉譜裡頭,只有中年喪命的,反而帶個“壽”字。早死的叫“壽”,長命的喚什麼?抑或是後人一種憑弔的補償?項羽冉冉重現了。

  蝶衣一瞧,不大滿意,他拈起筆,給他最後勾一下,再端詳。這是他的霸王,他當年的霸王。

  時空陡地撲朔迷離,疑幻疑真。

  蝶衣把那幾經離亂,穗兒已燒焦了的寶劍——反革命罪證,平反後發還給他——默默地掛在小樓腰間,又理理他的黑靠。

  於是,攙了霸王好上場去。

  身子明顯的衰老了,造功只得一半,但他興致高著呢:“大王請!”

  小樓把蝶衣獻來的酒幹了,“咳”的一聲,杯子向後一扔,他扯著嘶啞的嗓子,終於唱了。在這重溫舊夢的良夜。

  想俺項羽——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蝶衣持劍,邊舞邊唱“二六”:勸君王飲酒聽虞歌,解君憂悶舞婆娑。

  嬴秦無道把江山破。

  英雄四路起干戈。

  自古常言不欺我。

  成敗興亡一剎那。

  寬心飲酒寶帳坐。

  蝶衣劍影翻飛,但身段蹣跚,腰板也硬了,緩緩而彎,就是下不了腰。終於這已是一闋輓歌。虞姬撫慰霸王,但誰來撫慰虞姬?他唱得很悽厲:漢兵已略地,四面楚歌聲,君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就用手中寶劍,把心一橫,咬牙,直向脖子抹去。

  血滴……

  小樓完全措手不及,馬上忘形地扶著他,急得用手搗著他的傷口,把血胡亂地,“撥回去”,堵進去……

  劍光刺目。

  蝶衣望定小樓。他在他懷中。

  他倆的臉正正相對。

  停住。“蝶衣!”

  血,一滴一滴一滴……

  蝶衣非常非常滿足。掌聲在心頭熱烈轟起。

  紅塵孽債皆自惹,何必留痕?互相拖欠,三生也還不完。回不去。也罷。不如了斷。死亡才是永恆的高潮。聽見小樓在喚他。

  “師弟——小豆子——”

  啊,是遙遠而童稚的喊嗓聲。某一天清晨,在陶然亭。他生命中某一天,迴蕩著:“咿——呀——啊——嗚——”

  天真原始的好日子。

  在中國,北平……的好日子。

  童音繚繞於空寂的舞台和戲院中。

  ……

  “師弟!”

  小樓搖撼他:“戲唱完了。”

  蝶衣驚醒。

  戲,唱,完,了。

  燦爛的悲劇已然結束。

  華麗的情死只是假象。

  他自妖夢中,完全醒過來。是一回戲弄。

  太美滿了!

  強撐著爬起來。拍拍灰塵。嘴角掛著一絲詭異的笑。

  “我這輩子就是想當虞姬!”

  他用盡了力氣。再也不能了。

  後來,蝶衣隨團回國去了。

  後來,小樓路過燈火昏黃的彌敦道,見到民政司署門外盤了長長的人龍,旋旋繞繞,熙熙攘攘,都是來取白色小冊子的:一九八四年九月二十六日,中英協議糙案的報告。香港人至為關心的,是在一九九七年之後,會剩餘多少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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