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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我說,”老百姓又合計,“寶貝肯定在那瘸子身上揣著呢!”

  “就是,”馬上有人附和,“寶貝麼,指定是個小東西!”

  之於謝一鷺,那是比夜明珠和大珊瑚寶貝千倍萬倍的東西,他聽不得了,急急從人群里擠出去,往大興隆寺後身的小路繞。

  這一片是松林,松風冰冷,謝一鷺抱著膀子傻等,跟在小老泉邊一樣,也不知道能不能等來,那個心上人,和他隔著雲端,叫他肝腸寸斷。

  等了許久,大雄寶殿的念經聲杳杳響起,什麼經聽不清,但應該是還完願了,開始做法事,漸漸的,腳步聲雜沓著往這邊來,謝一鷺側著耳朵往裡聽,一星半點也好,希求聽到廖吉祥的聲音。

  但並沒有,高高的一道紅牆,當腰磚砌著一溜“佛”字,牆裡牆外,兩處紅塵。

  忽然,有笑聲,是小內官,謝一鷺貼上去,內官們敢笑,萬歲爺一定是不在,他急中生智,大著膽子唱起來:“瓜子尖尖殼裡藏,姐兒剝來送情郎,姐道郎呀,瓜仁上個滋味便是介,小阿奴舌尖上香甜仔細嘗!”

  牆裡沒聲音。

  他又唱:“瓜子尖尖殼裡藏,姐兒剝來送情郎,姐道郎呀,瓜仁上個滋味便是……”

  “什麼人!”牆裡頭小內官嚷起來,“敢來這兒唱艷曲兒!”

  謝一鷺一驚,想跑,可跑了,唯一的機會便沒了,他豁出去:“瓜仁上個滋味便是介,小阿奴舌尖上香甜仔細嘗!”

  “去!”小內官發怒了,“給我抓回……”

  這時候一個聲音鏘然擲出來,威嚴的,似乎又有些顫抖:“慢著!”

  謝一鷺的心肝都揉碎了,是他,真的是他!他扒著紅牆,徒勞地想往上爬,那樣子,痴傻般滑稽,廖吉祥在牆裡,像是回應,又仿佛自言自語:“月兒彎彎照幾州,幾家歡樂幾家愁,幾家夫婦同羅帳?多少飄零在外頭……”

  不管了!謝一鷺噙著淚,那聲“養春”就要喊出口,牆裡突然有人叫:“爺爺,”是傳信的,“怎麼耽擱在這兒了,萬歲爺一直叫‘伴伴’。”

  腳步聲凌亂響起,謝一鷺愣愣的,徒然盯著那道牆壁,走了?廖吉祥走了!他憤而捶打石牆,頹然地滑坐下來,紅著眼,下定了決心。

  離開大興隆寺,他直奔三不老胡同,這是北京城最髒亂的所在,街上到處是半乾的人糞和尿漬,掩著鼻子走到一處窩棚,旁邊木桿上釘了一塊板子,上寫著“小刀劉”,他稍一猶豫,掀簾進去。

  裡頭的味道令人作嘔,一個裸著上身的胖子,滿面油光,看見他,大剌剌地問:“兒子還是外甥?”

  謝一鷺哽了哽才說:“我。”

  胖子一愣,然後笑了:“長成了,做不了。”

  謝一鷺從胸口裡把銀票掏出來:“我有銀子。”

  胖子隔著老遠盯著那張銀票:“不保活啊。”

  謝一鷺點頭:“生死有命,我認了。”

  “行,”胖子過來要拿票子,謝一鷺死死抓著,胖子一使勁抽出去,“三天別吃別喝,洗乾淨了來。”

  謝一鷺看他把銀票塞進褲襠:“多了。”他指的是銀子,胖子卻撇嘴,“你這麼大人,不好弄,再說,等你發達了,還差這點錢!”

  亦失哈猛一下拍在桌子上:“為什麼不問問我!”

  這要是在南京,打死他都不敢這麼和自己說話,謝一鷺心想:“那根東西,有沒有能怎麼樣,換和他一輩子,夠了。”

  亦失哈讓他氣得瞠目結舌:“一輩子?你跟誰一輩子!”他跳起來,揪著他的衣領,“那種肉作坊,管割不管送,你連紫禁城的門兒都進不去!”

  謝一鷺傻眼了:“可……他是騙我的?”

  “八十兩,丟了傢伙,”亦失哈瞪著他,拿拳頭敲打他的胸口,“只能編到淨軍里,送到北邊去和韃子打仗!”

  謝一鷺真怕了,抓住他的腕子:“那……怎麼辦?”

  亦失哈懊惱地嘆一口氣:“我給你辦,”他鬆開他,撫平他胸口的衣紋,轉頭往外走,“哪也別去,等我回來!”

  謝一鷺便連屋都沒回,乖乖在他屋等他,一等就是大半夜,天快亮的時候,亦失哈回來了,謝一鷺衝上去:“行了?啥時候做?”

  亦失哈看都不看他,遞過來一個信封。

  封皮上沒有題款,謝一鷺抽出信瓤,一展開,那鐵畫銀鉤的字就擊了他的心:君子如有意,不必常相從。

  是廖吉祥!

  下頭還有一行小子,他抖著嗓子念出來,“君若自殘,吾必……”

  後頭的字他不敢念了,上頭寫的是“自戕以從”。亦失哈這時又遞給他一張紙,謝一鷺接過來一看,是那張銀票,八十兩。

  “他叫你回南京。”

  謝一鷺怔然看向亦失哈,臉上露出痛苦的神情。

  第52章

  謝一鷺回到南京的時候,天已經很冷了,南京的冷和北京的冷不一樣,陰濕的,冷到骨子裡。

  他進的太平門,徑直往西安門走,剛走到東大影壁,後頭突然有人揪了他一把,是個咬糙根的無賴,高聲喊著:“這不是給織造局太監捧臭腳的傢伙嘛!”

  謝一鷺倉惶推搪,可路過的人越聚越多,全跟著起鬨:“對對,是那狗東西!”

  他們圍攏過來,謝一鷺很恐懼,一下子變成了眾矢之的的那種恐懼:“你們要幹什麼!”

  “哎喲,還敢叫喚,”領頭的無賴狠狠扇了他一嘴巴,“教訓他!”

  不等謝一鷺解釋,參差不齊的拳頭就招呼下來,他們很多人並不認得他,只是來湊個熱鬧,甚至只把這當作遊戲。

  “讓你給太監當狗!”他們瘋狂叫著,“讓你禍害老百姓,生孩子沒屁眼的混帳!”

  謝一鷺抱著頭躲避踢打,這種泄私憤似的暴行,他毫無辦法,喊冤枉嗎,他不冤,他就是護著廖吉祥了,說到底他是個閹黨。

  一撥一撥的老百姓,出了氣才漸漸散去,謝一鷺在地上趴了好一陣,抹著血沫慢慢爬起來,嘴角和眼角都破了,這沒什麼,他想,趔趄著往“家”走。

  路過玄津橋,來來往往的人都躲他,躲過去又回頭盯著看,他有些暈,腳下一軟,在橋頭倒下來,一抬眼,面前是個要飯的女人,裹著破破爛爛的布片,抱著一把大弦子,抑揚頓挫地唱:“雲籠月,風弄鐵,兩般兒助人淒切,剔銀燈欲將心事寫,長吁氣一聲吹滅!”

  謝一鷺注視她,擦去眼上的血認真注視:“王六兒?”他試探著叫,倏地,那女人朝他轉過臉了,真的是她!謝一鷺有些激動地湊上去,“我……我是謝一鷺!”

  王六兒反而往後躲,顯然,她不清楚這個名字。

  謝一鷺一時沒注意到,還朝她挨過去,她眼仍瞎著,滿臉灰土,地上的木缽里一共沒幾個錢,他不解地問:“你怎麼這樣了?”

  她面無表情,收拾東西想走,這時謝一鷺才發現,她骯髒的破衣服底下挺著個大肚子,滾圓的,有五六個月了。

  “等等!”謝一鷺伸手拉她,同時往懷裡去掏他所剩無幾的盤纏,可王六兒猛地把他甩開,從袖子裡滑出一把小刀,緊張地逼向他。

  謝一鷺連忙解釋:“我……我認得你……”

  “南京叫王六兒的jì女多去了!”她兇惡地說。

  謝一鷺啞然,她像是被騙怕了:“是……阮鈿的孩子?”

  聽到那個名字,她執刀的手陡然放下,但仍戒備著,微微歪頭,謝一鷺不敢妄動:“他沒給你留下點穿用?”

  王六兒先是沉默,而後淡淡地說:“留了,”像是想起了傷心事,她蹙著眉,“我一個瞎子,能留住什麼。”

  大概是被人偷光了錢,從家裡趕出來了,謝一鷺同情她,便沒多想:“你跟我走。”

  她立即拒絕:“我過去是jì女,現在不是了,”她把破爛的衣衫攏一攏,正色說,“我有男人,只是男人死了。”

  謝一鷺一霎時慚愧,怔了怔,把身上的散碎銀子全掏出來,往她手裡塞。

  “別,”她不接,只留下幾個大錢,“一次給一點。”

  是了,她是個瞎子,留不住錢的,謝一鷺心裡像有把刀在割:“你住在哪兒?”

  “橋頭。”她漠然指著橋底下一小塊泥地,那裡的土沒結霜,是暖的,謝一鷺慘然,“肚裡的孩子……受的了嗎?”

  “受不受得了,”她說,“老天爺定,”握著那幾個大錢,她抱著弦子和木缽,與謝一鷺擦身而過。

  “多謝。”她輕聲道別。

  謝一鷺目送她扶著闌干下橋,至於她是怎麼委身橋下,怎麼窩在那片泥地上的,他不忍心看,拖著步子,他往前走,下了玄津橋,是西外大街,就在三條巷的路口,一夥石工在拉繩豎碑,老大一口灰石,立起來有一人多高,他從那走過,聽看熱鬧的人嘀咕:“……這不是笑話麼,他有什麼功勞?”

  “人家抓了廖吉祥……也算為老百姓出頭了。”

  “為老百姓?太監沒一個好東西……”

  原來是鄭銑的碑,謝一鷺扭頭瞥了一眼,人活著就樹碑立傳,他不屑於看,傴僂著背,蹣跚走遠。先到自己的小院,還是那片柵欄那扇門,只是住了新人,隔著門板,能聽見孩童嬉笑的聲音,想起大天,不知道那畦韭菜地還在不在,當時親手種下的番蘭、石竹、西府海棠,是不是都凋零了。

  從這兒,他又去廖吉祥為他置的院子,離得很近,不久之前這條路他還每夜都走,如今路還是那條路,景也是那個景,心境卻不同了。

  敲一敲門,真有人應,開門的是老門房,看是他,邊瞄他臉上的血跡邊問:“怎麼老不來了?”

  謝一鷺躊躇,好半天,才跨過那道門檻,一踏進院子,滿腹的酸楚就湧上眉頭,他哽咽著說:“往後……不走了!”

  洗一洗,簡單吃口飯,天便黑了,他吹燈上床,剛蓋上被子,外頭有人敲門,老門房去應,回來告訴說:“姓屈。”

  謝一鷺愣了一瞬,起床披上衣衫,等老門房把人請進來,他拿燈一照,真是屈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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