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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站起來,踮著腳,在屋裡團團轉圈,兩手不停地搓著,嘴裡輕輕地吹著口哨。這是他陶醉在某種愉快的思想里時的表現。

  第二天上午,他提前溜出辦公室,匆匆趕回廠,把裝有炮彈的書包背上,直奔謝公館,他把時間控制得很準:他必須趁謝禮民還未下班,先一步趕到謝公館,把炮彈交給劉正仙。因為他看出,劉正仙要好說話些。這個戰術果然成功了,劉正仙依然熱情地笑著,一邊做飯,一邊哄女兒,看見李喬林把煙、酒掏出來堆在桌上,才說道:“咦,你這是幹什麼?”

  不過看她的臉色,並沒有拒絕的意思,李喬林放心了。

  正在這時,謝禮民進來了。他先是朝女兒笑了笑,正要說句親昵的話,一抬頭看見李喬林站在那兒,小眼睛一下子藏到皺囊後面去了。及至他看清了桌上的東西,就不慌不忙地問:“這是什麼?”仿佛他不認識這些東西似的。

  “這是……一點小意思……請謝局長……”李喬林尷尬地笑著。

  “拿回去,統統拿回去!”謝禮民依然平靜地、然而卻是無可變更地說。

  “嗯,這個,這個……”李喬林的笑容化石似地僵住了,既沒有能力把笑肌放鬆,也沒辦法把它收緊。

  “聽見沒有?”謝禮民稍稍提高了音調,目光越發陰沉了:“拿回去,我們共產黨從來不吃這一套!”

  緊接著,是一長篇義正詞嚴的豪言壯語。李喬林只覺得耳邊轟轟地響,一句沒聽清。他忽然想起了八年前掛著黑牌在影劇院裡坐噴氣式的情景,也是這樣低著頭,凝視著地板上的裂縫,聽著別人滔滔不絕的叱罵。他忽然覺得頭頸發酸、發硬,非常難受,便用力轉了一下腦袋,一眼看到那堆炮彈還在桌上端端正正地放著,瓶頸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瓶口的封皮紅得耀眼,仿佛是在無情地嘲笑他。他的臉唰的一下子紅了,急急忙忙把這堆罪證收起來,酒瓶發出了清脆的撞擊聲,他剛裝完、背上,謝禮民的話也完了。

  “那我的調動問題?”在死一般的寂靜中,李喬林脫口而出他說出這句最不合適宜的話。

  “你的問題我們已經研究過了,”不料謝禮民直截了當地回答他,“地委最近有指示,對於技術人員,只進不出,你的調動不能批准!”

  “可是,我有具體困難呀!”李喬林只覺得眼前一黑,聲音不覺變了。他的兩手伸成爪狀,顫顫地向前伸去,好象乞丐在行乞。“我的……”“再大的困難也不頂用,誰也不准調走!”謝禮民冷笑一聲,轉臉看著劉正仙,大聲喝道:“吃飯!”

  李喬林咬了咬牙,突然為自己感到羞愧。於是,飛快地轉過身,逃也似的奔出去了。

  “從今以後我再也不求他們了!”李喬林氣急敗壞地奔回宿舍,把書包往床上一丟,就拔出拳頭,死命地敲打自己的太陽穴。“寧可老死在這裡,也不再去受這等奇恥大辱!”他的眼睛仿佛要噴出火來,象籠中的餓狼一樣在屋裡來回疾走。“我,一個男子漢,大學生,為什麼要這樣卑躬屈膝地去奉承拍馬,這樣恬不知恥地去搖尾乞憐,這樣不惜血本地去請客送禮?而且是向什麼樣的人去拍馬、乞憐、送禮啊!是錢修德這樣的貪官污吏,是謝禮民這樣的偽君子!我還有一點人的尊嚴嗎?不僅如此,我還害了韓小雯,傷了她的心!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我應該立即到她那裡去,跪在她面前,抱住她,求她懲罰我,求她饒恕我,然後,立即和她結婚……”他瘋狂地衝出去,順著岩石嶙峋的小路向化肥廠跑去,跌跌撞撞地跑了很長一段路,直到實在喘不過氣來了,才改為急走。他好象看到了一幅栩栩如生的圖畫:他這個懺悔的情人就象屠格涅夫的《煙》里的里維諾夫一樣,跪在他的泰雅娜面前,吻著她的裙裾——不,衣襟,吻著她的小手,嘴裡反覆地低語:“饒恕我吧,親愛的!你要不饒恕我,我就死在你腳下!”而她始而驚慌失措、尖聲大叫;繼而失聲痛哭地撲到他懷裡,發誓要他相信,她早已饒恕了他;最後他們倆噙著幸福的淚花,把火熱的嘴唇重新緊貼在一起……就這樣,他沉醉在自己的激情中,被自己崇高的懺悔感動得熱淚盈眶。可是,當他走到化肥廠門口那一塊墳地時,他的心情變了。他忽然畏縮起來:“她會接待我嗎?她不會當我的面把門關上嗎?她不會把我趕走嗎?鄰居看見了多難堪礙…”他不自覺地站住了。有一瞬間他很想拔腿就逃,可是他又強迫自己的雙腿大步向前,徑直向她的宿舍走去,同時心裡又出現的新的矛盾:一方面希望韓小雯在家;另一方面,又怕她在家。只是,當他看到她門上果然掛著鎖時,又不禁大失所望。“那麼早就上班去啦?”他茫然四顧,忽然感到她的窗子有點怪。仔細觀察,原來玻璃全被紙遮掉了,是在裡面用報紙遮的,這說明她不是去上班了,而是出遠門了。“她能到哪裡去呢?”

  鄰家的門“呀”地開了,門口出現了一個婆娘,驚奇地看了他一眼,就笑著說:“是找小韓嗎?她回家去了。”

  “她回家啦?!”

  “是羅,”她注意地看著他,“她媽打電報來,說是生了重病,她就請事假回去了,還哭了一場呢——進來坐會不?”

  “礙…”他不知所措地擺擺手,飛快地轉過身,竭力裝出穩重的樣子,一步一步地往回走;一轉彎,立即改成了急步。

  在歸途上,他忽然想到,給韓小雯寫封信去,表示懺悔和痛悟之意。可是,怎麼寫呢?如何解釋他的突然轉變呢?她會相信嗎?面對面的時候,只消他真的跪下,一把抱住她,聲淚俱下地苦苦哀求,或者可以便她心回意轉。至少,可以把她弄得暈頭轉向,身不由己,理智和感情脫臼;然後,趁她感情衝動、理智麻痹的時候,再反覆地吻她、求她,她就會招架不住,情不自禁地答應言歸於好。可現在,你去寫信吧!隨你寫得如何痛心疾首、動人心弦,也許看的時候會激動一下,但放下信紙就完了——說不定,她連看都不願看。她雖然軟弱,可絕對不傻。算了吧!這是老天對你的懲罰,你為了虛幻的調動,不惜拋棄這樣好的姑娘,現在就讓你兩頭落空,一無所有。你就一輩子在遠西打光棍,象屠格涅夫許多小說中的主人公一樣孤獨終生吧,這就是你的命!

  六

  也許是李喬林實在太陰鬱了吧,連王慶仙都忍不住問他:“小李,你怎麼啦?看你垂頭喪氣的,象只瘟雞一樣。調動搞得怎麼樣啦?”

  “調動?”李喬林苦笑一聲,“早就泡湯羅。聽說地委有指示,技術人員一個不放,也不曉得我是哪一號技術員?”

  “是嗎?我怎麼沒聽說?昨天我還在街上碰到金坡區農推站的楊新業,他們兩口子也是和你一樣的大學生,馬上要調回四川老家去了,今天來縣裡辦手續,笑得嘴都合不攏!”

  “真的?是兩口子一齊調?”李喬林眼前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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