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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有一個是韓小雯。“這是世上唯一被我損害過的人。聽說在化肥廠和遠西的‘老九界’,已經有關我和她的種種流言了。她現在一定很恨我、鄙視我。我對不起她,應該去向她請罪、求她寬恕;可是她不會認為我是在她面前炫耀自己的好運與幸福,嘲笑她的痛苦與不幸嗎?再說,這豈不是給她的鄰居們增添新的談資,反而加重她的難堪嗎?不,不能去,也不應該去,她和我已經是兩個世界的人啦……”貴州的春天一向來得早,陽曆三月初,當孤山的梅花還未凋謝的時候,遠西的杏花、櫻桃花已經盛開了;三月中旬,當杏花和春雨剛開始光臨江南的時候,遠西的桃花、蘋果花已經一片爛漫了。往年每到這個時節,李喬林都要觸景生情,感時傷懷,產生無窮的感慨。今年的春天卻給他帶來了無窮的希望。可是不久,李喬林的心逐漸變得沉重了。他打了那份電報後,蘇南方面沒有任何動靜,莫非那麼久還未收到遠西發的函?他越來越焦躁不安了,早已潛入他心中的那個險惡的預兆隨著春色的老去和氣溫的升高,日益膨脹起來,象一條蛇一樣咬噬著他的心。他又開始占卜,起先仍然是用天氣。每天早上他一醒來,就默念道:“如果出太陽,說明今天蘇南有信來。”可是這個地方有個缺點,就是每天只能卜一次,於是他就用其他媒介來補充:當他看書的時候,就閉起眼睛隨便翻一頁,心中默念道:“如果這一頁的頁碼的十位是個奇數,說明今天蘇南有信來。”當他上樓的時候,就默數著梯級:“如果這樓梯的級數是奇數,說明今天蘇南有信來。”這個方法逐漸推廣,看報的時候,數第一版上刊登的文章、消息的總篇數;買菜的時候數菜的斤兩;走進百貨商店的時候,飛快地點起顧客的人數;看到一群鴨子在河裡游時,也可以費力地點一點鴨了的總數……如此等等,以至無窮。後來,他乾脆用最簡便的方法:丟錢幣。至於他為什麼只用奇數定成功,這也有講究。因為他總覺得自己象飛將軍李廣一樣“數奇”,所以要把賭注押在奇數上,奇奇得偶,才能看好。可惜這無數個卜忽奇忽偶,相互矛盾,根本不說明問題。他自己也覺得十分可笑。他很想打個電報去詢問,又怕表舅不高興。終於,當他下了狠心不再去想這件事的時候,表舅的回信來了,說蘇南縣人事局至今未收到遠西發的函。李喬林看後,差點昏過去。是錢修德欺騙了他?還是謝禮民欺騙了錢修德?兩者必居其一,但可以肯定,謝禮民根本沒有給他發函。……“一切都完了!”恐懼的感覺甚至壓倒了憤怒與痛苦,它使李喬林的心變得麻木,大腦仿佛凍結了。可是,“還不到認輸的時候!”李喬林很快又甦醒過來,“也許是謝禮民工作太忙,把發函的事壓下了?”

  再說,錢修德既然言之鑿鑿地說謝禮民一口答應,想必不會是假。“對,最好是直接找謝禮民本人打聽一下,把真相弄清楚了,再嘆氣也不遲。”

  李喬林主意既定,就去向王慶仙打聽謝禮民的住址。原來是老城牆一帶,縣委新修的局級幹部宿舍里。這裡都是獨門獨戶的小樓,每家還帶一個花園,深院高牆,十分清靜,李喬林站謝公館門口,望了望牆內蔥茂的樹木,不禁暗暗讚嘆。他定了定神,竭力表現出畢恭畢敬、誠惶誠恐和樣子,才舉手敲門。

  開門的是謝夫人劉正仙,李喬林一見她就忍不住笑起來。原來這個臉色黑黑,鼻子朝天,眼睛圓圓,衣著鮮艷的矮胖少婦就是新華書店的營業員,李喬林早就和她十分面熟。

  “哎,是你呀,請進請進!”她也很熱情地笑了,象小姑娘那樣地甩了甩小辮子。“你找我家老謝嗎?莫非你也想調動?”

  “是的,”李喬林的緊張心情一下子鬆懈了,“謝局長在家嗎?”

  “在的——你老家在上海,是不是?”她調皮地翹起鼻子,李喬林看到兩隻圓大的鼻孔。“這裡的上海人啊,十個有九個想調回家去。”

  “不,我是調江蘇——”剛說出,他又後悔了,“跟這婆娘嚕囌什麼?”

  劉正仙將李喬林引進另一間屋,謝禮民正在滿面笑容地餵一個小女孩吃飯,看見李喬林進來,他立刻沉下臉,一雙陰沉的小眼睛縮在皺囊般的眼皮底下,仿佛看到了一個不祥之物,敗壞了他的好興致。

  “謝局長!”李喬林沉住氣,恭恭敬敬地叫了一聲。

  “你找我有什麼事?”謝禮民皺皺眉頭,把手中的碗往桌一頓。

  “我是……來問問……調動的事情……”李喬林使勁用大拇指甲去掐食指尖,“我是電廠的,叫李喬林,我們錢局長同您說起過的……”“你的問題我們正在研究!”謝禮民端起碗,又去餵女孩。

  “什麼時候可以給我發函?”李喬林急切地問。

  “這是組織上的事情——”謝禮民看也不看他。

  李喬林無話可說,只呆呆地張著嘴,站在屋中央,很象罰站的小學生。

  “坐呀,小李!”一直在旁邊打量著李喬林的劉正仙突然搬過一張凳子來,親熱地對他笑笑。

  謝禮民迅速轉過臉,飛快地睃了他老婆一眼,又別過頭去餵飯。那小女孩卻扭過頭來,眼睛骨碌碌地朝著李喬林轉。

  “快吃飯!”謝禮民大喝一聲。

  “好的——嗯……不,不坐了。”李喬林尷尬地朝劉正仙苦笑了一下,又掉過頭去。“謝局長,我走了,打擾您了。”

  謝局長只從鼻孔里哼了一聲。

  “再坐一會。”劉正仙撒嬌般的聲音仿佛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的。

  好大一陣子,李喬林自己也不知道身在何處。等他開始清醒過來的時候,他已快到電廠宿舍了。

  “糟了,糟了!”李喬林氣喘吁吁地朝床上一躺,“糟了——”他不理睬肚子的抗議,在床上躺了很久。他竭力想把事情理出個頭緒來,以確定下一步的行動。可是他的腦筋卻一點都不管用,什麼也想不起來。只有“糟了”兩字,象風車一樣地在腦膜上不停地旋轉。轉啊轉的,這兩個字忽然又變成了兩個人的臉,一個是謝禮民那陰沉的臉,一個是劉正仙那微笑的臉。這兩張臉輪流喊著“糟”和“了”兩個字,前者是陰沉地喊出的,後者是熱情地喊出來的。開始喊得較慢,此起彼落,猶如兩部輪唱。後來越喊越快,象重唱一樣。最後兩個聲音重疊到一塊,變成先低沉後尖銳低沉中有尖銳的怪聲,而且越拖越長,越叫越響,震得玻璃窗都發抖了。李喬林大吃一驚,一躍而起,直往外逃。一推開門,才發現原來是廠里換班的汽笛在響,一看天色,已經發暗了,這才感到又餓又乏,頭昏、眼花、心跳、身軟、口苦,好象發過一場寒熱似的。

  吃完飯,他的頭腦完全清醒了,他反覆地回憶和推敲著謝禮民的每一句話。

  “我一提起錢修德,他就說‘正在研究’,可見錢修德確實是跟他說過的,他也沒有把門關死。‘正在研究’的意思就是尚未作出決定,也就是說,成敗兩種可能都有。對,他這話顯然是在暗示我。暗示什麼呢?遠西人不是一向把當官的口頭禪‘研究研究’解釋為‘菸酒菸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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