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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前她每次去上班前都會叫我們給她打盆洗腳水。”

  “是啊。我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她不是把傍晚錯當成了晚上,她是錯亂了,以為那是十幾年前。那會兒她去上班時總是拎著個黑色人造革的皮包,拎手斷了以後,還用了很多年。”

  “那會兒日子過得辛苦。”

  “想來大姐是最辛苦的。插隊落戶也落到她頭上,我一直記得第一年春節她回來的時候,我們去長途汽車站接她,她的頭髮都枯了。結果現在日子好起來,她又沒輪上。”

  “我在考慮要不要送老娘去養老院。”媽媽躊躇了一會兒說,像是要商量。

  “也好的。我回美國以後就沒有人幫著你照顧了,你一個人怕是不行。”

  “都是一家人,說什麼客氣話呢。只是擔心老娘自己不願意。”

  她們都有些傷感,斷斷續續地說話,手裡不間斷地剝著一隻只小橘子,車廂里因此而充滿橘子的清香。 媽媽很少在我面前聊起家裡人的事情,她常常與阿姨通長途電話,都是在自己的房間裡。我能夠聽到她在裡面時高時低、興致勃勃的聲音。因此她們現在在我面前聊起這些私房話,倒讓我不自在起來。我從來沒有對家庭事務表現出絲毫的參與感,現實的重量在我面前也顯得微不足道。所以此刻,我也只能像個局外人一樣,始終把頭扭向窗外,裝作在打瞌睡,或者在想心事,並沒有聆聽她們的談話。其實窗外風景很寡淡,而我被失眠、早起和無聊折磨得非常痛苦,倒是她們輕聲的談話讓我覺得舒心,就像是久病初愈的人喝到一碗溫和的白粥,還放著兩塊清淡的醬瓜。

  她們也不時地沉默一會兒,與我一起扭頭望著窗外。不說話的時候,阿姨就把幾瓣橘子和一把瓜子堆到我面前,敦促我多吃點。我不停吃著她們遞過來的各種食物,對我來說,我幾乎沒有其他能夠表達感情的方式了。

  我想起來,我們已經太久沒有一起出遊過,最近的一次大概也是五六年前。媽媽抽中了單位年會時的三等獎,一張旅行社的代金券。她特意跑了兩次旅行社想要把代金券兌換成現金,兩三千塊的券哪怕兌個幾百塊也好的,但是人家自然是不肯。於是我們倆勉勉強強地跟著旅行團一起去了三亞。對於她來說,好像也並不是什麼特別樂意的事情。那是她第一次坐飛機,整途都被耳鳴折磨得無法安生。而她也絕對不是一個好相處的旅伴,包里終日帶著酒精棉花,從不願意吃路邊攤的食物,對路人更是充滿警惕,覺得到處都是陷阱。一路上她都情緒緊張,惟恐錯過任何一個景點。我勸慰她說沒有關係的,以後可以再來。她卻反駁我說,漫漫人生,不要用在重複的地方。“漫漫人生”這幾個字她是用普通話說的,我就記住了。

  火車很快進站,我們三個人一起急匆匆地收拾起桌上一堆瓜皮果殼。我看到媽媽的臉上透出一種輕鬆的愉悅感。這不過一個小時的車程而已,她們卻還是鄭重其事地當做是一次出遊。

  墓地在山裡,轉小巴下來又走了很長的路。不時有當地的婦女跑過來兜售花朵,她們的花大概也是從墓地里二手撿來的,奄奄一息,綁著些醜陋的緞帶,叫人心裡看著感覺蕪雜。每次她們涌過來,我們就趕緊快走幾步。墓碑都長得彼此相似,媽媽卻熟門熟路地帶著我們在小路間穿梭。我不免開始注意起上面那一張張黑白的面孔,年輕人都略帶一些微笑,而老人們的表情卻極其相似,有些木訥,也有些茫然,嘴角下垂,幾乎都沒有笑意。明明是生前拍的,卻好像是已經知道這張照片的用途,因此心裡多出些惶恐來。

  途中我上了一次廁所出來,媽媽已經從不知哪兒借來一隻鉛桶。我要伸手去接,她擺擺手,兀自往前面走去。旁邊都是青松翠柏,間或有叫聲清脆的鳥兒從低處掠過。剛剛她們倆還在嬉笑講話,走著走著卻都沉默起來,或許是因為周圍林立的墓碑多少還是帶來肅靜的感覺,並且一種悲傷的氣氛自顧自地蔓延開來。我開始擔心起來,擔心她們一會兒會哭泣,我還從未見過媽媽哭泣。

  “我們到了。”媽媽突然停下腳步。面前是一塊小小的墓碑,沒有放照片。我只在落葬的時候來過這兒,早已不記得這塊墓碑的模樣,但是沒有照片,讓我稍微鬆了口氣。緊挨在旁邊的是另外一塊稍大些的墓碑,上面寫著外公與外婆的名字,但字都還是描著紅的,說明是未亡人。媽媽與阿姨各自從包里有條不紊地往外掏東西,水果、蜜餞、點心,全都整齊地放在墓碑前面。一會兒她們又找來描字的工人,把墓碑上日曬雨淋的字用黑色顏料重新描一遍,工人描了兩個字,媽媽又嫌他描得不好,描到外面來了,乾脆捲起袖子自己來做。與此同時,阿姨把地上的落葉與樹枝拂去。墓碑的兩邊有兩棵小松柏,是當年落葬的時候種下的,現在已經長得很高。

  我在旁邊木木地站著,看她倆做所有的事情,幾乎插不上手。然後過了一會兒,阿姨開始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對著墓碑說話,我聽不清楚她在說什麼,只好從包里掏出紙巾來遞給她。我再看看媽媽,她的眼睛是紅的,但她沒有哭,她低下頭,抿抿嘴,眼眶周圍的青筋都已經摒到發黑,也沒有哭。她只是把錫箔都倒在鉛桶里,卻突然起了風,周圍的塵土揚起來,點了很久的火都點不燃,她叫我幫她擋著風。點著了以後燃起黑色的煙霧,我們折了一晚上的元寶很快就燒完了。她還有些不死心地搗弄著裡面的灰燼。

  等到阿姨的情緒平復下來,她們拉我過去對著姨媽的墓碑鞠躬,說些心裡話。可是我並沒有什麼心裡話可說的,於是便只是鞠了三個躬,然後站在旁邊等她們。她們倆手牽著手站著,絮絮說起來。先是說說家裡人的近況,外婆最近突然右手拿不住東西了,脾氣也變得非常差,總是在發火和抱怨。外公在年初的時候得了癌症,但是他的年紀已經很大了,身體裡的癌細胞幾乎也沒有力氣再往其他地方擴散,所以只需要做些保守治療就好。她們倆一股腦兒地說著,爭先恐後的,就像是在平日裡講一個長長的電話。

  看她們認真的樣子,我覺得真好。她們有時候笑笑,互相揶揄兩句,有時候又說得傷心起來,卻始終挽著彼此的胳膊並排站著。這讓我覺得媽媽又變成了二十多年前的樣子,就是燙著高高的劉海,遠遠從男式自行車上飛躍下來時的樣子。那會兒她年輕得很,總是陪我在打羽毛球,身體輕盈,甚至還會側身翻。漫長的暑假裡,我們一起用錄像機看瓊瑤片,看到半途,再從鍋里撈兩隻剛剛煮好的玉米吃。那時候的她真好,她愛著自己。可是現在不是了,現在的她總是在我身邊,望著我,注視著我,急切地想要表達她的愛,卻又無法表達。這些都讓我非常難過。

  這麼想著,媽媽又招呼我過去,她也挽起我的胳膊說:“大姐,你在那邊也要保佑我們家女兒,家裡就只有她還沒有成家了,你要保佑她快點解決人生大事。”

  “媽媽。”我嗔怪她,就好像姨媽真的在那邊認真記著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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