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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清早,天好得出奇,陽光燦爛,萬里無雲,風如清水一樣的涼爽而清新。這是北大荒的風,我知道,離開了這裡,回到了北京,會有許多東西撲面而來,但不會再有這樣的風了。許多鄉親們早早的就來了。楊老師也來了,他老了許多,走路已經大不如1982年我見到他的樣子了。算一算,楊老師也是快80歲的人了,他一個勁地說他不知道我們來,才剛剛知道的。想起那年春節過後大年初二在動物園門口的約會,簡直恍然如夢,仿佛天寶往事一樣的遙遠。但是,看到楊老師,我真的非常的高興,許多的不愉快,讓最後楊老師的出現給稀釋了許多。像是一場演出最後的壓軸戲一樣,楊老師的出場,讓我提氣,讓我堅信此次重返北大荒沒有白來,讓我再一次感受到北大荒最柔軟最脆弱卻也是最富有韌性的那一部分。像是電影裡最後響起的主題曲,讓分別的高潮有了動人的旋律。

  趙溫也來了,還是那樣,就在一旁靜靜地看著我們,等著我們,什麼話也不說。此時,房間裡,大廳里,賓館的外面,站的都是密密麻麻的人。分別的氣氛,雖然有些悲傷,但那種濃濃的情意,卻還是沖淡了昨晚板結的氣氛。陽光分外的好,暖洋洋的,帶有北大荒的氣息和溫度,微風能把遠處田野里成熟的麥香一陣陣吹來。重返北大荒短短的日子,像打包在一起似的,濃縮在這分別的時刻,溫暖,難忘,沉甸甸地壓在我們新一輪的記憶里了。就像煤層一樣,一層層重疊著,新的記憶壓迫著老的記憶、沉澱著老的記憶,會讓一些記憶成為了化石,也會使得一些記憶變形,早已經不再是原來的樣子了,而我們自己還在頑固地以為是經久不變的,小心翼翼地揣在自己的懷裡。在歲月的嬗變中,煤層的坍塌或自燃等多種因素,也會使得有些記憶被無情的流失和遺忘,再也無法找到了。

  所以,我知道,我們不必過分地相信和依賴記憶,就像我們不必過分地相信老照片和回憶錄一樣,失真可能會多於保鮮。有時候的記憶,只不過是我們自己的幻覺,是一種自我的想像,或是主觀的一種排列組合,離著真實發生過的一切,已經很遙遠了。更何況,我們每一個人的記憶是不同的,即使面對的是同樣的經歷同樣的背景,同樣一個人一個物或一件事,記憶的方式角度和內容都會大相逕庭。雖然,哈布瓦赫在《論集體記憶》里曾經斷定:“對於那些發生在過去,我們感興趣的事件,只有從集體記憶的框架中,我們才能重新找到它們適應的位置,這時,我們才能夠記憶。”但是,此次重返北大荒之行卻明確無誤地告訴了我,哈布瓦赫說的“集體記憶”和“集體記憶的框架”,要不就是指的另一回事,要不就是不存在的,而他所說的:“我們應該拋棄這樣的觀念:過去本身保存在個體裡面,似乎有多少個體,就能從在這些記憶中採集到多少個迥然不同的樣品。”不幸的是,我們無法拋棄哈布瓦赫所說的“應該拋棄這樣的觀念”,因為“這樣的觀念”已經不再是觀念,而是事實,是那樣明顯地存在著。我們的回憶,只屬於每一個人,每一個人的回憶,其實是那樣的不同。

  重新喚醒我們自己

  我沒有什麼可悲觀的,北大荒,大興島,2隊,3隊,松花江,黑龍江,烏蘇里江,從來都是我一個人的北大荒、大興島、2隊、3隊、松花江、黑龍江和烏蘇里江。

  面對著這麼多送行的老人,面對著即將到來的分別,我再一次問自己:這次重返北大荒,到底是為了什麼?有沒有價值?有沒有收穫?我再一次地回答自己:是值得的,你應該來,你沒有白來。你得到的夠多了,你沒有什麼可抱怨的。而且,你來這裡,也不應該僅僅是為了得到一些什麼,而是應該審視和反思,你已經到了該重新審視北大荒和自己的時候了,這樣的時候,命運留給你的機會不會太多,甚至不會再有了。重返北大荒,也快成為了一種新的旅遊項目,被聰明的商人正在悄悄地開發,夕陽紅豪華旅遊團、知青專列,正在醞釀,甚至暗流涌動,此起彼伏,也許如老年模特隊或街頭秧歌舞一樣,會成為一種時髦。在熱鬧中回憶,在時尚中懷舊,讓回憶和懷舊聯手,為我們的今天蒙上一層霧帳,為我們的心境塗上一層防水漆,溫柔地欺騙著我們自己;讓回憶和懷舊合謀,共同為我們點燃起一堆枯枝,從中躥出我們生命的火焰,燃燒著我們自己的最後的歲月。

  大家都上車了,車上的人和車下的人,還在說話,還在揮手,還在流淚。那情景,讓我想起那天在2隊的分別。也讓我湧起一種這樣的感覺:相逢不如長相憶,一度相逢一度愁。

  車門要關的那一瞬間,趙溫跳了上來,70多歲的人,腿腳還像年輕人一樣的靈便。他不容分說地對司機道:拐一個彎,先到糧油加工廠的宿舍。

  司機有些不情願:那邊是小道,不好走啊。

  趙溫說:好走,就在大道邊上。

  司機又說:那邊是集貿市場,堵車。

  趙溫說:不堵,拐一點兒就能直接上去富錦的公路上了。

  趙溫說得很堅定,司機不再說什麼了,因為昨晚的不愉快,誰也不會再說一個普通的北大荒瘦乾瘦乾的老人什麼都不是了,沒有人再出面干涉趙溫,這是一個北大荒的老人最後的一點要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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