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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直想和孫英聊聊,但失去了機會,明天就要走了。同為知青,我一直都非常的敬重她,從1968年到1976年,北大荒共有來自北京上海天津哈爾濱等全國各地知青54萬人,建三江有4萬人,其中北京上海的知青各有1萬人左右。如今,知青大都返城,雲散星去,留在建三江的北京知青只有幾十人,上海知青大約有100人。孫英就是現在還留在這裡的100人之一,這也就是我一直非常想和她聊聊的原因。因為並不是每一個知青都能夠選擇她這樣的一條路的。尤其是絕大多數知青離開了這裡,而她還在堅守著,這會像是面對一個曾經輝煌過的大廈如今卻是一片瓦礫一樣,內心的滋味該是非常複雜的。

  她是上海人,曾經是我們知青的典型。我們在建三江的時候,她是以苦幹出名的,成為了建設邊疆的典型;後來,她嫁給了當地的一名青年,成為了紮根邊疆的典型;粉碎四人幫,她成了被清查對象,又成為了一個反面典型。命運浮沉,生命跌宕,她依然故我,無愧於心,也無愧於北大荒,比起我們這些飛來飛去的人來說,她是真正的把自己的一生都獻給了北大荒的人。

  1982年,我來建三江的時候,她是建三江管局黨委的副書記,那次,是她接待的我。現在,她是建三江管局的工會主席,還是她來負責接待我們。大概她自己就是知青吧,所以凡是來知青的話,都是她的活兒。她也非常高興知青回來,她本來就是個熱情的人,也是認真而執著的人。她的孩子已經回到了上海工作,去年結婚,她希望孩子能夠到北大荒來,來一個旅行婚禮,孩子真的來了。她陪孩子在建三江轉了一圈,她並不想讓孩子認同自己,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價值標準和系統,她只是想讓孩子看看伴隨著他的母親從青春走到現在的這塊土地,感受一下他的母親對這片土地的感情。一個人的青春在那裡,一個人的愛情在那裡,一個人的家在那裡,一個人的事業在那裡,那裡就是她或他的故鄉,就是她或他靈魂的歸宿。年輕的時候,靈魂中充滿風暴,現在,風暴平息了,一切化絢爛歸於平淡,靈魂安詳,和北大荒的這片田野一樣,平疇萬里,一片寧靜。

  走出賓館不遠,路燈就沒有了,通往浴池的夜路很黑,也很靜,靜得仿佛是遠離塵囂超塵拔俗的世外桃源一般。一路上,我以為孫英會對我說起晚宴上的事情,然後勸勸我。但是,她什麼都沒有說。

  我很欣慰她什麼都沒有說。

  北大荒最後一夜

  浴池非常的簡陋破舊,水管和蓮花噴頭都生了鏽,狹窄的房間裡反著濃重的潮氣。這是她特意帶我們來的地方。洗完澡,走出來,我看見她在外面等著我們。她對我說:每天下班,我都是在這裡洗完澡再回家。不知為什麼,我禁不住回頭又仔細地看了看這個在昏暗燈光下的浴池,她的這句話讓我非常的感動,怎麼也忘不了。

  回到賓館,我還在想她剛才說的這句話,從青春一路走來,我們都老了,所有的經歷,都從來沒有讓我們落空一樣,讓我們把酸甜苦辣都經歷過了。按理說,她也是建三江的父母官了,以前當過副書記,現在也是工會主席,在建三江這塊地盤,誰都認識她,即使她不到現在已經很時髦的桑那或洗浴中心去洗澡,起碼也可以到一個比這個實在是簡陋破舊的浴池更好的一個地方去洗澡。但是,她每天都只到這裡洗澡,然後和附近住在這裡的人們一樣,濕漉漉的從浴池裡出來,輕輕鬆鬆地回家。她始終保持著一個普通人的角色和心態。她希望自己永遠和腳下的北大荒的泥土一樣質樸。

  並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夠像她這樣的。我們每天生活在最普通而底層的百姓之中,但我們的心不見得就一定是和他們在一起。也許是相反,貌合神離與他們離得很遠,還自以為比他們高明而高貴。我說過,並且我一直堅信,來自北大荒這塊土地上培育的真摯愛情,和來自北大荒這裡鄉親培養我們的人民立場,是我們知青歲月里最大的收穫。沒有了這兩點,或者我們拋棄了這兩點,我們的青春才真的是蹉跎而沒有絲毫可以回憶的一片空白。

  躺在床上,北大荒的這最後一夜,讓我的腦子裡一下紛亂如雲,荊棘塞滿心裡一樣非常的難受,久久沒有睡著。我一直都是這樣的認為,無論我們怎樣思念這裡,千里萬里來過幾次,我們都不過是候鳥,飛來了,又離去了。而像老孫老邢他們,卻一輩子在這裡,在這個被七星河和撓力河包圍的大興島上默默無聞地生活著,荒草一樣,春來春去,歲歲枯榮,然後,生老病死,被人隨意地踐踏,被人無情的遺忘。但是,就是這些人,如果沒有了他們,我們還會再回來嗎?不會了,我相信,不會了。大興島上正因為有他們在,才讓我們覺得再遠再荒僻也值得回來,但也只是回來看看他們而已。我們為他們、為大興島能夠做什麼呢?我們什麼也做不了。但起碼不應該忘記他們,起碼不要對他們說一些居高臨下的話。說實在的,我在酒桌上對喜子說的那些話,不說出來,憋在心裡,我會更難受。那些話,是對他說的,也是對我自己說的,包括他包括我在內的所有的我們,不應該時刻問問自己:老孫老邢他們真的什麼都不是了嗎?我們又都真的人五人六的是些什麼了嗎?

  夜色鋪天蓋地地壓來。後半夜,起風了。來自遙遠地平線的風,長途跋涉的旅人一樣拍打著我的窗戶,不知是在問候我,還是在詢問我,或者是在質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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