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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不必美而給任何人欣賞了,她忘記了自己是誰,意外地感到為他人而活是不夠聰明的呼。她攀上櫻花樹的枝橄,蹲在那兒。

  不管有沒有人一一這午後的公園事實上也沒遊人,芳子就勢把和服下擺一掀,撒了一泡尿。

  尿灑落地面,激起一點味道不好聞的水珠。

  一頭小猴子馬上機靈走避。

  它走得不遠,只頑皮地向女主人藏著小眼睛。

  放浪形骸任性妄為的芳子已經半醉。瞄跳地跳下村來,向它一笑,便又倒地,不願起來,一個“大”字,手腳向四方伸展。

  猴子乖巧地來到她身邊,養得馴熟了,越來越像人。——像人?

  芳子前哨,含糊地:

  “阿福,阿福,只有你陪著我了!”

  阿福抓耳撓腮,瞪圓了小眼睛。它不會笑,從來沒有笑過。—一這頭在淺糙買來的猴子是不笑的,即使樂不可支,臉上沒笑靨,萬物中只有人會笑,人卻很少笑。

  芳子對自己一笑。

  一陣春風,落英灑個滿懷,如一腔啡紅色的急淚,傾向她一身,險被花瓣埋葬。

  花又死了。

  那麼短暫、無情、悽厲。

  夕陽群手躡足地走遠。

  來了一個人。

  他是川島浪速。

  他很老了,拄著拐杖,立在夕陽底下,形如骷髏。

  芳子微張眼睛,見到他的身影。

  她不想見到他。

  ——但,過了千萬個篩子,她身邊的男人一個一個地冉論,最後,原來,只剩下他!

  奇怪。

  她原來最痛恨的,甚至竭力自記憶中抹去,抹得出血的男人,是這個。

  他那麼老,任誰無法想像,很多很多年以前,從前,川島浪速煥發清瘦,一派學者風範,是“滿蒙獨立”運動的中心人物,胸懷大志,居心叵測。—一放不過多月,則如武士對,終也軟弱如櫻瓣。一不小心,讓過路人踩成花泥,滲入塵土,再無覓處。

  芳子自他身上看到自己了。

  她不相信呀。明明車如流水馬如龍,明明花月正春風。她不信!

  她閉起雙目。

  川島浪速面對著夕陽。

  一種蒼涼的低吟,也許世上根本沒有任何人聽見,也許他不語,只是風過。風中的歉故:

  “我們的天性,如一塊脆薄的玻璃,稍受刺激,就全盤破裂,不可收拾……”

  若干白花泥中爬起來。

  跌跌撞撞地,回家去。

  家?

  阿福跳上她肩膊,二者相依為命。它就是她的骨肉,她的至愛。沒有一個人是可靠的。——只有它最可靠。告訴它自己的故事,每一回,它都用心聽著,也不會泄漏。

  它肚子裡頭一定載滿她靈魂的片段,末了合成一個生不逢時的偉大的人。芳子想。

  她很放心地,愛著它。

  她知道自己不會被辜負。狠狠地噴吸猴子身上特別的氣味。

  花季過去了。

  夏天,日本開的是紫藤。

  然後是漫山紅葉,燃燒了好一陣,比什麼花都好看。猴子有小病,放它山中跑,自己會得找糙藥吃。

  終於天下著細雪。簌簌地飄落,大地輕染薄白,晚作“雪化妝”。

  芳子全身赤裸,浸浴在溫泉中。

  泉水燙人,雪花灑下,馬上被吞噬了,猶頑強地不肯稍霧。

  芳子低頭望著自己不堪的裸體。

  她最近瘦了,骨頭很明顯,卻沒到戳出皮膚的地步。

  皮膚仍然白哲,不過女人的雙手騙不了人,更騙不了自己,手背上青色的脈絡,看得分明。即使她雙手染過鮮血,此刻也只余青白,就像漂過的花布。

  三十六歲了。

  半生過了,一生還未完。——還有很長日子吧?

  微責的辱房,在溫泉的水面上露出一大半,有一條無形的線,剛好划過,上面浮著她那顆顛倒過眾生的、妖艷的紅痣。顏色沒有變,還是一滴血色的眼淚。

  血末枯,人便毀了?

  她再也無大作為了?

  如此地過完一生?

  芳子在水面上,瞧見自己窩囊的表情,是一朵花吧,也得燦爛盛開到最後一刻,才甘心凋謝!

  回到東京後,日夕躲在房間裡,每天無所事事地活著。

  春天上山去賞花,冬天乘火車到溫泉區洗澡。——是這樣無聊苦悶的日子,她沒落了?後半生也敲起喪鐘?肅親王十四格格是茫茫人海中一個老百姓?

  真不忿!

  芳子突地一躍而起,全身赤裸,水淋淋地飛奔而出。

  猴子不知就裡地,只望望她。

  她就是那樣,身無寸縷,一腔熱血,急不及待地,打了一通電話。

  對方是日本首相本條英機的夫人勝了。有一個時期,芳子跟她交往密切,攀上交情,幾乎沒喊她乾娘。

  她想,要就蟄伏下去,要就找一個硬硬朗朗的靠山,重出江湖。時為一九四三年了,太平洋戰爭也爆發了,日美的關係發展成這個樣子,中國又水深火熱,芳子的意向是怎樣呢?——一兩個都是“祖國”嘛。

  只有停戰,進行和平談判,日本同中國結合……

  ,在她一時衝動之下,巴不得背插雙翅,飛到中國,會見蔣介石,擔任和平使者,—一她以為自己相當勝任呢。

  電話幾經轉折,才接到股子那兒去。

  芳子滿懷希望地貢獻自己:

  “東條夫人?我是芳子呀。——你記得吧?——”

  對方靜默了一叫‘。

  芳子心焦如焚:

  “是芳子。—一投入沒見面了啦——對!對了。——我希望回中國去,中日和談需要人作橋樑,國民政府我很熟呢,我有信。——不,我沒說過退休

  對方可是敷衍地應付她,自信心澎湃的芳子一點也不覺察,逗自推銷她最後的利用價值:

  “——要開最後一朵花!——你跟東條先生說一下,派我——”

  聽筒墓地“嗚嗚”長鳴。

  電話已被掛斷。

  “喂喂——夫人——”

  沒有人理睬芳子了。

  沒有人理睬芳子了。

  陸軍大將東條英機,即首相位以來,根本不打算和平談判過,日本的野心,是先建大東亞共榮圈:中國、香港、新加坡、馬來亞、退羅……整個亞洲——以至全世界。

  川島芳子是微不足道的一枚棋子。放她一條生路,就該老實點,真是給臉不要臉b

  但心念一動,如平原跑馬,易放難收。

  芳子又任由自己的馬脫韁了。

  也許是一種血緣上的召喚,一生糾纏的孽。她分明可以靜靜地度過餘生,忘掉前塵,安分守己。——但,她脫不了身。

  掙不開,跑不了,忘不掉。

  這麼地糾纏,誰在招引她?

  抑或是不甘心?

  芳子乘船回中國去。

  她穿旗袍,戴墨鏡,圍著圍巾,任憑大風吹擺。

  到她終於立定在一度的活動中心:天津東興樓之前,樓已塌了。

  “東興樓”三個字的招牌已成破板,一片頹垣敗瓦,血污殘跡。東山再起已是空談。

  猴子初到陌生環境,蹲在她肩上,動也不敢動,只張目四看——如此蒼涼的一個廢墟!

  芳子拎起行李箱子上路。

  即使有阿福相伴,還是孤單的,上哪兒好呢?不若到北平吧。

  一路地走,突地,有個粗暴的聲音把她喝住:

  “喂!見到皇軍要鞠躬的!”

  芳子背影一顫。

  她倔強地站住——呀,英雄淪落!

  徐徐地,徐徐地,拿下墨鏡,正視那意氣風發的憲兵。他很年青,是新兵,一代新人換舊人。芳子不語,只對峙著。

  良久。僵局。他非要她鞠躬!

  芳子終于堅定但辛酸,一字一字地問:

  “你知道我是誰?”

  第八章

  ——“你知道我是誰?”……

  堅定但辛酸的聲音,在法庭中迴蕩。

  芳子的態度依然傲慢,高高在上,沒把任何人放在限內——當然,在這時勢,她已是一個落網受審訊的漢jian了,任何人也不把她放在限內。

  她過去峰峰的歲月,一個女子,在兩個國家之間,做過的一切,到頭來都是“錯”!要認“罪”?

  芳子冷笑一聲:

  “嘿,跟我來往的都是大人物,什麼時候輪到你們這些名不見經傳的小法官來審問?真是啼笑皆非。連你們政府首長,甚至蔣介石,不也算是我的下屬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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