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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家亨在門外,幾番跋趄,他明白,更難下手了。

  芳子在裡頭試探著:

  “如果你找我有’——我是沒辦法了。不過在初戀情人的身邊,是我的光榮!”

  她出來,用一塊大浴巾擦乾頭髮。

  對著鏡子,吹風機呼嘻地響,她的短髮漸漸的帖服,她在鏡中向他一笑。

  “芳子,你把從前的樣子裝扮過來,給我欣賞可好?”

  她回頭向著山家亨,嫵媚地:

  “時日無多的人才喜歡回憶。——我命很長,還打算去求神許願哪。”

  “你還想要什麼?”

  芳子測頭一想:

  “要什麼?——真的說不L呢。要事業?愛情?親人?朋友?權力?錢?道義?……什麼都是假的。”

  山家亨沉吟一下。

  “那麼,要平安吧。”

  “看來最‘便宜’是這個了。”芳子道,“你陪我去——陪我回,行嗎?”

  他三思。

  芳子的心七上八下,打開衣櫥,千挑萬選,一襲旗袍。真像賭一局大小了。近乎自語,也像一點心聲。她抓他不牢,摸他不透,只喃喃:

  “你知道嗎!女人所以紅,因為男人捧;女人所以壞,因為男人寵——也許沒了男人,女人才會平安。”

  末了她挽過山家亨的臂彎:

  “走吧。”

  經過一番打扮,脂粉掩蓋一切頹唐疲乏,芳子猶如被過一張畫皮,明艷照人。

  人力車把二人送至一座道觀前。

  下車後,拾級而上。

  芳子依舊親熱地挽著他,什麼也不想、不防、不懼。

  難道她沒起疑嗎?

  山家亨一抬頭,便見“六合門”牌匾。

  縱是亂世,香火仍盛呢。

  道觀前一副對聯:

  說法渡人指使迷津登覺路

  垂方教世表開洞院利群生

  還是相信冥冥中的安排,把命運交付,把精神寄託。

  內堂放置了長生祿位。門X氏。XXX君、X堂上歷代祖先……“音容宛在”的大字下,是劍蘭、玫瑰、黃jú,還有果品、糖餅致祭。

  檀香的味兒在飄忽。

  芳子感慨:

  “真奇怪,人命就是這樣子——死之前很賤,死後才珍貴。”

  山家亨促她:

  “你去上香。”

  “你呢?”

  他搖頭:

  “我不信的。”

  芳子上香,背對他:

  “——但我信。”

  山家亨無意地觸摸一下,他腰間一柄手槍。軍令如山。

  現內有亂壇。

  壇內鋪上細沙,一個老者輕提水方兩端,如靈附體,尖筆在沙上劃出字樣成u得很快,字字連綿不斷,如圖如符。旁人眼花繚亂。此時一個婦人在求藥方。

  只有老者看懂了,把字念出來。助手在旁用毛筆記下:

  “左眼白內障求方。熟地五錢,川連三錢,牛七三錢,淮山三錢,辱香錢半……”

  直至方成,婦人恭敬下跪,不忘叩頭表示謝意。持方而去。

  芳子慫恿山家亨:

  “有心事嗎?你去扶亂,求問一下。”

  “我沒事。”

  “那,預卜一下未來也好。”

  芳子瞅著他,企圖看穿他的一張臉,閱讀他腦袋裡頭的秘密。山家亨點點頭:

  “好吧。——我想知道,任務能否順利完成?我。姓王。”

  凡筆動了……

  老者一壁扶著,一壁念白:

  “王先生求問任務能否順利完成?戌年生,王侯之相。十年後將因女人而慘死,自殺身放,遺屍荒原,為野犬所食。若過此劫,則時來運轉,飛黃騰達。”

  山家亨聽得一身冷汗。

  如冷水迎頭澆下。

  他不知道這是否可信,中國鬼神真有這麼玄妙的指示麼?

  “十年後將因女入而慘死……”—一那預兆了什麼?

  二人都似瀕臨絕境,不是你死,便是我七。

  一切要看他了。

  自己才四十多,精壯幹練,信不信好?

  不知何時,芳子已來至山家亨身後,目睹他的掙扎。她不發一言地站著。

  他憎然不覺。

  信?不信?

  山家亨轉身,正正地對著沉默的芳子。他下意u收z倒退了一步,把她看得更清楚。毅然接受了命運的安排——也許是神明一早洞悉他的決定。代他說出來吧?

  他其實不忍殺她。

  “芳子,”他什麼也沒戳穿,只盡在不言中,大家心裡明白,“我送你回日本去!”

  他放過她?

  芳子臉上閃過懷疑。

  他真的放過她?

  塘沽。

  這是天津外的港口,一個僻靜的碼頭。

  四野無人。

  山家亨幫她拎著行李箱子。

  芳子環視,心中猶有疑團。——她過去的經歷,叫她不能也不敢相信任何人,包括最親近的人,最不提防的人,看來最沒殺傷力的人。

  她自己,已是不可信的了。

  會有報應嗎?

  山家亨的一舉一動,她都提高警覺,眼神閃爍,是欲擒故縱?是在僻靜地點才下手?抑或,他是真心的?

  世上有這種事嗎?

  山家亨把手伸進口袋中。芳子緊張得心房撲撲跳動。生死一線,繫於這個被自己不可一世地辱罵過的男人。她不是善男信女,她曾叫他好看,……

  當年,一點情分。

  他記得的是哪樣?

  山家亨自口袋中,掏出一疊鈔票,是日元。很周到,把鈔票無言地塞進她皮包內。

  芳子望著他:痛恨自己多疑。她覺得自己卑鄙!

  此情此景,又能說什麼好?

  一扶亂有時很靈驗。你再考慮一下?”

  山家亨一笑,搖頭:

  “哦根本不信,你保重,上船吧。”

  駁船把她載往郵輪,逃亡至日本去。

  此行並不風光。是他高抬貴手,放她一條生路。

  他送別她,她知道自己將蟄伏,也許再無重逢機會了。

  感謝他在絕境前的一點道義。

  道義。他甚至沒有擁抱她。

  她上船了。

  二人隔著一個海,中國的海。中國的女人逃到日本去,日本的男人立在中國土地上——一誰是主宰?

  山家亨堅強地轉過身,不看她,就此逕自離去。男子漢大丈夫,算不得什麼。

  芳子沒動。

  眼眶有淚。

  生命無常,芳華冉去。最好的最不希望消逝的,常常無疾而終。

  大海中,是哪一艘船上蕩漾著無線電廣播呢?抑或是自己恍格的記憶?莫名其妙地,像無主抓敢,距她三步之遙,窺伺著?它尾隨她,伴她上路。

  渡邊哈瑪干還是李香蘭的歌聲?

  是一閩挑逗的、軟媚的歌。高潮之前的暈眩,顫抖地:

  支那呼夜支那們夜上

  港葉何o紫們夜3二

  她繁華結艷的歲月,十年。

  春天的夢令人相思的夢

  太陽高高在天空

  玫瑰。依舊人般紅

  我計又回到河邊重逢

  唉呀唉呀

  醒來時可值只是一場

  春天的夢相思的夢

  相思

  ——一個無成,兩手空空。

  她花過無窮的心血,幾乎把自己淘盡了,到頭來像曠野上亡命的落葉,一眨眼,一隻大手把它扯下無底深淵。

  還以為有自己的“岡”呢。卻連“家”也沒有,連歇腳的地方也沒有。

  暮春三月的東風

  櫻花蓬蓬然漫山遍野盛放。

  慣常批技的天寶今天沒有雲,像幅白綢布,山川所綴滿鮮紅色的櫻府,疊得無窮無盡,粉膩微香,六公朴們

  芳子隨便披了件和服,藍條子,因不思裝扮,胡亂打個結,條子都在身上歪斜起來,分不清是非曲直,斑駁地裹住她。

  她躺在一叢一叢的矮樹下,連翻個身也懶,蹺起一條腿,癱軟了身子。旁邊有幾個清酒的瓶子,同它們主人一樣,東歪西側。

  眯著眼睛望向無雲的芳菲的天空,是誰?像女人的手指,蘸了顏色,一下一下一下,——漫不經心地亂點。

  櫻花自島國的南方,隨著行腳,開放至北方。自南至北,差不多一個月,櫻花的季節便告終。每年都是如此。它燦爛動人,卻是不長久的,好像剛看上一眼,低頭思索一個古老的問題,想不透,抬頭再看,它已全盤落索。

  清酒喝多了,肚子脹脹的,芳子覺得便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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