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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拿這種俗文學來比較元白的歌行,便可以知道他們當日所采「順而肆」的歌行體是從那裡來的了。

  因為元白用白話做詩歌,故他們的詩流傳最廣。白居易自己說:

  再來長安,又聞有軍使高霞寓者,欲聘倡妓,妓大誇曰,「我誦得白學士《長恨歌》,豈同他妓哉?」由是增價……

  又昨過漢南日,適遇主人集眾樂娛他賓。諸妓見仆來,指而相顧曰,「此是《秦中吟》《長恨歌》主耳!」

  自長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鄉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題仆詩者。士庶、僧徒、孀婦、處女之口,每每有詠仆詩者……(《與元九書》)

  元稹也說他們的詩,

  二十年間,禁省觀寺郵候牆壁之上無不書,王公妾婦牛童馬走之口無不道。至於繕寫模勒,衒賣於市井,或持以交酒茗者,處處皆是(「勒」是雕刻。此處有原注云:「揚越閒多作書模勒樂天及予雜詩,賣於市肆之中也」。此為刻書之最早記載)。其甚者,有至於盜竊名姓,苟求是(日本本《白氏長慶集》作「自」)售,雜亂間廁,無可奈何。

  予於平水市中(原註:鏡湖傍草市名),見村校諸童競習詩,召而問之,皆對曰,「先生教我樂天、微之詩」,固亦不知予之為微之也……

  自篇章已來,未有如是流傳之廣者……(《白氏長慶集序》)

  不但他們自己如此說,反對他們的人也如此說。杜牧作李戡的墓誌,述戡的話道:

  自元和以來,有元白者,纖艷不逞……流於民間,疏於屏壁;子父女母交口教授;淫言媟語,冬寒夏熱,入人肌骨,不可除去……

  元白用平常的說話做詩,他們流傳如此之廣,「入人肌骨,不可除去」,這是意料中的事。但他們主張詩歌須要能救病濟世,卻不知道後人竟詆毀他們的「淫言媟語,纖艷不逞」!

  這也是很自然的。白居易自己也曾說:

  今仆之詩,人所愛者,悉不過雜律詩與《長恨歌》已下耳。時之所重,仆之所輕。至於「諷諭」者,意激而言質;「閒適」者,思澹而詞迂;以質合迂,宜人之不愛也。(《與元九書》)

  他又批評他和元稹的詩道:

  頃者在科試問,常與足下同筆硯,每下筆時,輒相顧語,患其意太切而理太周,故理太周則辭繁,意太切則言激。然與足下為文,所長在於此,所病亦在於此……(《和答詩十首序》)

  他自己的批評真說的精闢中肯。他們的諷諭詩太偏重急切收效,往往一氣說完,不留一點餘韻,往往有史料的價值,而沒有文學的意味。然其中確有絕好的詩,未可一筆抹煞。如元稹的《連昌宮詞》《織婦詞》《田家詞》《聽彈烏夜啼引》等,都可以算是很好的詩的作品。白居易的詩,可傳的更多了。如《宿紫閣山北村》,如《上陽白髮人》,如《新豐折臂翁》,如《道州民》,如《杜陵叟》,如《賣炭翁》,都是不朽的詩,白居易最佩服杜甫的「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兩句,故他早年作《秦中吟》時,還時時模仿老杜這種境界。如《秦中吟》第二首云:

  ……昨日輸殘稅,因窺官庫門,繒帛如山積,絲絮如雲屯……奪我身上暖,買爾眼前恩!進入瓊林庫,歲久化為塵。

  如第三首云:

  ……廚有臭敗肉,庫有貫朽錢……豈無窮賤者,忍不救饑寒……

  如第七首云:

  ……尊罍溢九醞,水陸羅八珍……是歲江南旱,衢州人食人。

  如第九首云:

  ……歡酣促密坐,醉暖脫重裘。秋官為主人,廷尉居上頭;日中為一樂,夜半不能休。豈知閿鄉獄,中有凍死囚!

  如第十首云:

  ……一叢深色花,十戶中人賦。

  這都是模仿老杜的「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兩句,引申他的意思而已。白氏在這時候的詩還不算能獨立。

  他作《新樂府》時,雖然還時時顯出杜甫的影響,卻已是很有自信力,能獨立了,能創造了。如《新豐折臂翁》云:

  是時翁年二十四,兵部牒中有名字。夜深不敢使人知,偷將大石捶折臂。張弓簸旗俱不堪,從茲始免徵雲南……

  這樣樸素而有力的敘述,最是白氏獨到的長處。如《道州民》云:

  ……城雲「臣按《六典》書,任土貢有不貢無。道州水土所生者,只有矮民無矮奴」……

  這樣輕輕的十四個字,寫出一個人道主義的主張,老杜集中也沒有這樣大力氣的句子。在這種地方,白居易的理解與天才融合為一,故成功最大,最不可及。

  但那是一個沒有言論自由的時代,又是一個朋黨暗鬥最厲害的時代。韓愈、柳宗元、劉禹錫、元稹、白居易都是那時代的犧牲者。元白貶謫之後,諷諭詩都不敢作了,都走上了閒適的路,救世主義的旗子捲起了,且做個獨善其身的醉吟先生罷。

  元稹的詩

  連昌宮詞

  連昌宮中滿宮竹,歲久無人森似束。又有牆頭千葉桃,風動落花紅籟籟。宮邊老翁為余泣:小年進食曾因入。上皇正在望仙樓,太真同憑闌干立。樓上樓前盡珠翠,炫轉熒煌照天地。歸來如夢復如痴,何暇備言宮裡事?初過寒食一百六,店舍無煙宮樹綠。夜半月高弦索鳴,賀老琵琶定場屋。力士傳呼覓念奴,念奴潛伴諸郎宿。須臾覓得又連催,特敕街中許然燭。春嬌滿眼睡紅綃,掠削雲鬟旋裝束。飛上九天歌一聲,二十五郎吹管逐。逡巡《大遍涼州》徹,色色《龜茲轟錄》續。李謨擪笛傍宮牆,偷得新翻數般曲。(念奴,天寶中名娼,善歌。每歲樓下酺宴累日之後,萬眾喧隘,韋黃裳輩辟易不能禁。眾樂為之罷奏。明皇遣高力士大呼於樓上曰,「欲遣念奴唱歌,邠二十五郎吹小管笛。」看人能聽否。未嘗不悄然奉詔。其為當時所重如此。然而明皇不欲奪俠游之盛,未嘗置在宮禁。或歲幸湯泉,時巡東洛,有司潛遣從行而已。又明皇嘗於上陽宮夜後按新翻一曲。屬明夕正月十五日,潛游燈下,忽聞酒樓上有笛奏前夕新曲。大駭之。明日密遣捕捉笛者詰驗之,自云:「其夕竊於天津橋玩月,聞宮中度曲,遂於橋柱上插譜記之。臣即長安少年善笛者李謨也。」明皇異而遣之。)平明大駕發行宮,萬人歌舞塗路中。百官隊仗避岐薛(歧王范、薛王業,明皇之弟)。楊氏諸姨(貴妃三姊,帝呼為姨。封韓、虢、秦國三夫人)車鬥風。——明年十月東都破(天寶十三年祿山破洛陽),御路猶存祿山過。驅令供頓不敢藏,萬姓無聲淚潛墮。兩京定後六七年,卻尋家舍行宮前。莊園燒盡有枯井,行宮門閉樹宛然。爾後相傳六皇帝(肅、代、德、順、憲、穆),不到離宮門久閉。往來年少說長安,玄武樓成花萼廢。去年敕使因斫竹,偶值門開暫相逐。荊榛櫛比塞池塘,狐兔驕痴緣樹木。舞榭敧傾基尚在,文窗窈窕紗猶綠。塵埋粉壁舊花鈿,烏啄風箏碎珠玉。上皇偏愛臨砌花,依然御榻臨階斜。蛇出燕巢盤斗拱,菌生香案正當衙。寢殿相連端正樓,太真梳洗樓上頭。晨光未出簾影黑,至今反掛珊瑚鉤。指似傍人因慟哭,卻出宮門淚相續。自從此後還閉門,夜夜狐狸上門屋。——我聞此語心骨悲,太平誰致亂者誰?翁言「野父何分別,耳聞眼見為君說。姚崇宋璟作相公,勸諫上皇言語切。燮理陰陽禾黍豐,調和中外無兵戎。長官清平太守好,揀選皆言由相公。開元之末姚宋死,朝廷漸漸由妃子。祿山宮裡養作兒,虢國門前鬧如市。弄權宰相不記名,依稀憶得楊與李。廟謨顛倒四海搖。五十年來作瘡痏。今皇神聖丞相明,詔書才下吳蜀平。官軍又取淮西賊,此賊亦除天下寧。年年耕種宮前道,今年不遣子孫耕。老翁此意深望幸,努力廟謀休用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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