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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在一九二七年,他就在《致全國藝術界書》中寫道:「我相信,凡是誠心學藝術的人,都是人間最深情、最易感、最有清晰的頭腦的人;藝術家沒有利己的私見,……只有為人類求和平的責任心!誠然,藝術家是比任何樣人都加倍地嫉惡如仇的,同時在藝術界,真亦難免有被人誤會的所在;但無論如何,這到底是小而又小的小事,值不得我們如此戰鬥的。——我們所應嫉的惡,是人類整個兒的大惡,我們所應戰的敵人,是置全國或全人類於水火的大敵,不是人間的小疵!」只有像他那樣有著如此廣闊胸襟的藝術家,才能歷盡艱辛,在坎坷的一生中,以堅韌的毅力,默默地、孤獨地用他的畫筆,向我們展示了這個時代的悲劇和對人類的愛。

  一九九一年八月

  董 橋

  那天晚上

  住在公園附近的朋友打電話告訴她警察正在公園裡打學生的時候,他坐在書房裡抽菸。七點多鐘。天很紅,像一盆洗過傷口的水。他不喜歡血。他不喜歡流太多的汗。但是,他知道她很關懷蓄長頭髮的年輕男女。敞著衣領的年輕男女。她很關懷那些緊握著拳頭的人。昨天,一家大學的學生會請他去演講。台下有人問他,蓄長頭髮的男孩子是不是很幼稚,很膚淺,很不成熟。他嘴裡說,水果熟了是好的,是甜的;但是人不會熟,人只會腐爛。我喜歡不熟的人。他覺得他自己是半生不熟的。很了解他和不太了解他的人都覺得他這個人老以為天下人都虧待他似的。事實上,他也不喜歡坐在陽台上看海面上來來往往的大船和小船;甚至樓下鬧街里傳來的人聲,也會使他的手心淌汗。他很需要有一個人和他一塊兒生活在一間屋子裡。他在書房工作或者思想的時候,他可以忘掉她。可是,他一想到要看她的時候,她就必須是坐在客廳里或者躺在床上。然後,他會肆無忌憚把窗簾拉得密密的。亮起桌子上的小燈,讓一室的寂靜蟠結在喧譁的腦子裡。(父親沾飽了墨汁的毛筆落在宣紙上的時候,站在一旁磨墨的小僕人始終不敢喘一口大氣。)二十多年了。他還是喜歡靜。喜歡一切沒有聲音的動態。比如說,他老喜歡看她塗指甲油。他也喜歡站在關得不留一點縫隙的玻璃窗前看窗外垃圾堆里的蒼蠅在飛舞。可是現在窗都開著。風吹進屋裡來。風把她吹到他跟前來。她說了很多話。好像是對他說,也好像不是。書桌上擺了很多書。原稿。剪報。圖片。表格。去年《從植物學的觀點看中國的新文學》一書出版之後,他一直想很快寫完手頭這部專討論文學作品中人物的犯罪心理的書。但是冬天裡寫了七萬多字,他就再也寫不下去了。他忙著演講。忙著寫俏皮的小文章。忙著和朋友們談他的思想。而且,他覺得自己患了嚴重的神經衰弱症,可是,假如我這下半輩子都是這樣恍恍惚惚、心不在焉的話,我絕對不會覺得這有什麼不好。他想。有些人說他是用腦過度。有的時候,他很喜歡把自己忽然想到的一些念頭記錄在白紙上:(地球上的草,一夜之間都變成了紅色。那麼,美國政府的「綠背」,馬上要換為「紅背」才不會貶值。)(路易十四世為什麼要在凡爾賽宮裡種那麼許多橘子樹。)(盧梭蹲在毛坑裡拉不出屎的時候,樣子一定更像哲學家。)(那些人怎麼竟忘了把「民主和教育放進胡適之的香杉棺里。)(如果,階前的落葉突然都飛回樹枝上去,中國的桂冠詩人就得花很多個晚上去刪改唐人的絕句和律詩,這就像她把一頭長髮剪短之後,我一定變了性無能。)(每一個翻譯家都應該由教育部頒發一個「最佳勇氣獎狀」。)(啊!親愛的警察局長:我由衷地希望所有的警察不要再穿短褲,因為他們的腿瘦得太難看了。……)九時四十五分,他看到他的腿也很瘦。這幾天,人家都說他氣色不太好。該早點上床。(成功大學裡的熄燈號角很抒情。沙沙的,像學校後門口賣豆漿的老兵的聲音。)今晚該早點上床。但是,鄰居的麻將牌很吵。十點鐘。麗的呼聲的新聞播出剛才在公園裡的流血鏡頭。她的眼睛死盯著螢光幕上的棍子。汗。血。抽搐的臉。她的手緊抓著他的手。衝過去,近代史里的七七事變。衝過去,陌生的八一三。衝過去,八年抗戰像一柱不能勃起的陰莖。他想吐。喝一杯葡萄糖水或者會好些。(成功嶺的太陽熱得像北投的妓女。但是他暈倒了,一位教官給他喝一杯鹽水。)乾杯。北伐。乾杯。五四。乾杯。黃梅調。乾杯,他媽的「負心的人」——廿年一覺他媽的夢。他想吐。警察不理記者的解釋,警察毆打記者,明天報界一定會發表嚴重的抗議,報業協會應該講話。學生在流血,學校還沒有開學。他想吐。他說「給我倒杯茶吧」但是她的眼睛紅紅的,她沒有給他倒茶。瞬間,他覺得很落寞。(兵房裡所有的人都在操場上操練,他稱病向教官請假,一個人坐在台中市的冰果室里。他覺得很落寞。)他踱回書房裡去。燈很黃。到處都是字。稿紙上有字。雜誌封面上有字。書脊上有字。翻開了的書有字。壁上有字。地上有紙屑,紙屑上有字。報紙有字。他的頭有點暈,他躺在燈下的安樂椅上,閉上眼。電視機發出吵鬧的聲音。(噪音可以使人暴躁使人發狂。香港謀殺案很多,因為香港越來越吵。)突然,電視機沒有聲音了。他聽到她在客廳里說話。「這幾年來你一共寫了多少字?六十萬?一百萬?……你有沒有好好算過?」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前前後後寫了多少字。「你倒是給排字工人製造不少麻煩啊!他們的手一定很酸痛。」她在笑。是的,像警棍打在肉體上那麼酸痛。他很氣,他沒有說話,他還閉著眼睛,他不願意看到她的臉。十二點鐘,她走進來。他是知道的,她坐在安樂椅邊,慢慢的,她俯在他胸前。頭髮很長。她解開他身上所有的扣子,他閉著眼。(知識分子是紙老虎。)紙老虎是供人家玩的。她要玩他。她沒有說話,她在呼吸。他也在呼吸。每一個人都在呼吸。他有許多話要記在白紙上,但是他不想站起來。不能站起來。他學得自己很輕,像紙。「你還想寫詩嗎?」她說。我這就在寫,有血的、有肉的、有汗的……「像警棍下的那些男孩子?」她說。她在喘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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