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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大抵是最暗無天日的記憶,潮濕陰冷棲身的破廟,午夜會有寒風吹過,還能聽見耗子吱吱聲響。有老乞丐憐愛他瞎了眼睛,會留一塊冰冷的乾糧給他,為了護住這一塊乾糧,有時候還要挨打。

  他混跡了四五日之久,眼睛終於能看清一點點東西,便想往某些地方去走走,也好被尋他的人看見。

  正好是冬日裡,那一天下了大雪,他身上破敗棉絮髒污不堪,雪花融進泥土裡,終究一起成為了腌臢之物。視野中只有模模糊糊的光暈,不過一個出神,他便感覺自己被人推了一把,重重地跌在了地上。

  似乎是在某座宅邸之前,又或者是在顯明坊的坊門處,空氣中竟能嗅到他從前很熟悉的薰香之氣,略微用力呼氣就結成了冰渣。有一個人在他面前蹲了下來,隨後伸手把他扶了起來,周蘭木做夢一般,聽見對方的聲音:「可憐。」

  竟然是他啊。

  對面不相識,果然殘忍。

  他張了張嘴,最終卻沒說出話來。

  讓他見到自己這個樣子,才更叫殘忍罷。

  楚韶見他深深垂著頭不答話,便也沒有多說,身側一人拋了一枚錢幣過來,周蘭木感覺他把錢幣塞到了自己的手裡,聲音依舊是清冷的,甚至帶了些鐵鏽味道的生硬,跟從前聽過的熱切全然不同:「為自己買件棉衣罷。」

  ——在我躺在上品玉枕、擁著金闕黃粱做夢的日子裡,從未想過有一天會是你來施捨我。

  周蘭木死死地攥緊了那枚金幣,聽見楚韶站起身來,又重新蹲下,多問了一句:「我……是不是見過你?」

  不曾。

  從不曾見過。

  十一年前傾城的大雪,七年前春深書院設計好的遇見,四年前拋滿了花朵的極望江江面,一年前痛徹心扉的一劍,和日日夜夜輾轉反側的情思。

  本就是假的,更談何見過啊。

  長發散亂地垂在臉頰之側,他死命地搖頭,不肯說話,爬起來飛快地想後跑去。楚韶無奈地嘆了一聲,倒也沒有多管,周蘭木能聽見對方在空氣中甩出脆響的高馬尾,騎馬揚鞭,抽出鋒利的風聲,再「噠噠」地遠去。

  南來飛燕北歸鴻,偶相逢,慘愁容。

  周蘭木拽著狐裘的系帶,順著城牆回頭看了一眼,已經看不見那枚丟掉的金幣了。

  「這就是你給我最多的善意,還給你……」侍衛聽見他風聲中的自言自語,遠處傳來集結的號角聲,「下次見面,我可不會再回頭了。」

  無論是後世的正史書冊,還是民間的閒話評書,大印的更統三年都是不平靜的一年。

  上將軍楚韶打了人生中最慘烈的一場勝仗。

  他曾經率領過橫掃宗州大地、甚至威懾著宗州北方虎視眈眈眾國的「不死之師」湛瀘軍,這支軍隊曾在他和承陽皇太子的帶領下,抵擋了重黎族在宗州北部的入侵,擊退過比魔鬼更加可怕的敵人。

  然而不過三年,皇太子死于波詭雲譎的政治鬥爭,不死之師也在長久的磋磨之下喪失了當初的氣焰,被人雪藏在角落中,似乎已經輕易地消失在了波濤洶湧的歷史長河裡。

  舞韶關之戰也成為了後世史書中大費筆墨讚揚的一戰,守城軍隊僅僅三千,竟奇蹟般地憑堅定的毅力、借地形之利重創人數多了兩倍不止的西野軍隊,使得西野元氣大傷,不得不後撤修養。

  戰場上的屍體甚至使得舞韶關下水渠斷流,據離舞韶關最近的制酒名都觴城百姓所言,直到一個月以後,水井中的水依舊能看到淡淡一層血色。

  至於為何沒有派援軍,便又是另外一個說法了。

  大印的王都中陽因占據宗州正中的位置,又被人稱為「四方之心」,消息沿著流經舞韶關又流經中陽的極望江一路傳回四方之心,舉國哀悼。然而在這一片愁雲慘澹當中,一個消息突兀地傳了回來,讓國人不禁為之一振。

  那便是,在這樣一場可怕的戰役當中,當年湛瀘軍的主帥、大印唯一的上將軍楚韶,雖受了重傷,卻奇蹟般地生還了。

  聽聞是他貼身護衛的兩個小兵在他昏迷之後,以身為盾,死死地護在了他身邊,在他醒來之後,只見到了兩人被弓箭刺得宛如刺蝟一般的屍體。

  戰爭和歷史,永遠是世間最殘酷的東西。

  大印正史對這一場慘烈戰役的描述,也不過只有寥寥幾行——

  「更統篡政三年,二月初七,上將軍楚韶與西野軍決於舞韶關,是時急風冷月,以寡面眾。將軍承其父天鷹之勇,率軍眾奮勇拼殺,斬敵逾千,寡不敵多,然雖我軍滅,西野卻退,極望江水亦為之動,血飄千里未止。

  其時有歌曰:長笑湖海空,慟哭山河動。何人魂歸故?天下俱縞素。以述其景。

  上將軍蒙句芒上春天神庇佑,傷而未隕,實乃國之大幸。」

  作者有話要說:南來飛燕北歸鴻。偶相逢。慘愁容。綠鬢朱顏,重見兩衰翁。別後悠悠君莫問,無限事,不言中。

  小槽春酒滴珠紅。莫匆匆。滿金鐘。飲散落花流水、各西東。後會不知何處是,煙浪遠,暮雲重。

  ——秦觀《江城子》

  第105章 舞干戚

  傍晚。

  中陽落了雨,在紙傘上砸出一陣清脆的碎響,楚韶單手掌傘,微微往身側之人偏了偏。

  周蘭木眼皮都沒抬地道:「你肩膀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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