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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頭下,穆元安練得一身是汗,樂呵呵迎上來,直直往他身上撲。

  還沒撲到,就被師父架開了,板著臉說穆元安沒規矩,穆元謀喜潔,沒得讓他沾一衣服的泥。

  穆元安挨訓,穆元謀低頭看著衣擺上沾上的汗水手印,下意識皺了皺眉頭。

  別人都說他喜潔,其實他真的不介意穆元安弄髒他的衣服,前些年也是,他記得有兩次他開口說過,卻沒有人信他。

  他們都說,穆元謀從小就愛乾淨,很愛乾淨。

  呵

  他小時候到底什麼樣,他自個兒清楚,還要這些奴才們來提醒?

  他和穆元策、穆元銘的年紀差不多,從小就在一塊,兄弟們讀書,他也讀書,兄弟們習武,他也習武。

  直到有一日,父母突然發現,他的身體練不了功夫。

  穆元策、穆元銘整日裡都在校場摸爬滾打,穆元謀只能在母親跟前念書習字,兄弟們練完了回來,興沖衝來請安,衣擺上有些髒亂,被母親趕回去梳洗,只有他一個人,袖口上連墨汁都不會沾到。

  不沾就不沾吧,他就是這麼幹乾淨淨的,和穆元策、穆元銘都不一樣。

  他們會的,他不會,他也不需要會,反正,他能做得好的事兒,兄弟們也做不到。

  可他們還是兄弟,都是兄弟。

  穆元安也是,如果是穆元安把他的衣服弄髒了,他肯定不生氣的。

  永安九年,穆元安為救老侯爺戰死。

  棺槨抵京時,穆元謀站在靈前想了很多,想那個會用力拍他窗戶的小童,想那個大婚之夜喝得酩酊大醉結結巴巴跟兄長們說“我也有媳婦了”的少年。

  他想了很多,想定遠侯府沒了穆元安之後會怎麼樣?

  有些東西會變,有些東西並不會變。

  若是老侯爺沒了呢?穆元策、穆元銘也沒了呢?

  一整夜的沉甸甸的夢,醒過來的時候,穆元謀想明白了,爵位就在那兒,總會有人承爵的。

  誰說他不可以?他不能習武征戰,可他也姓穆,他的兒子也姓穆。

  不是沒有猶豫過,最初的時候,驚恐多餘篤定,但他還是一步步往前走了。

  第733章 沉重

  傾盆大雨下了一夜,深秋季節里,頗有些罕見。

  園子裡的秋jú一夜之間凋了大半,只餘下孤零零的花枝。

  古福來家的搓著手,張嘴時呵出白氣:“原還想著要落雪了,卻都是雨水。”

  錦嵐縮了縮脖子,道:“看天色,初雪也快了。”

  兩人正說著話,外頭一個小丫鬟快步跑進來,眼珠子一轉,就瞧見了錦嵐。

  “姐姐,我是柏節堂里的,秋葉姐姐讓我來說一聲,老太君身子不舒坦,讓侯爺、夫人和哥兒們早上就別過去了。”小丫鬟道。

  錦嵐一怔,問了幾句,轉身便進屋裡去了。

  穆連瀟和杜雲蘿帶著孩子們正在用早飯。

  錦嵐一稟,杜雲蘿的眉頭就皺了皺,眼下旁的都不擔心,就怕聽見吳老太君說身子不適。

  杜雲蘿轉眸去看穆連瀟。

  穆連瀟搖了搖頭,嘆道:“知道了。”

  底下都是聰明人,撤桌的時候,洪金寶家的就打聽好了。

  昨兒個半夜裡,吳老太君去風毓院看過穆元謀,四更天裡才回到柏節堂,至於穆元謀的狀況,青松那兒傳出來的話,說他很是不好,別說是動彈了,連說話都不行了,大夫的意思,有些像偏枯之症。

  杜雲蘿見識過甄老太爺當年的病情,偏枯,有好起來的,也有一夜之間就沒了的,誰都說不準。

  心裡多少有些發憷,這個當口,什麼事兒都不妥當。

  杜雲蘿問過穆連瀟,蜀地世家的紛爭,聖上如今是勝券在握,這兩年的打點和謀劃總算沒有白費,要不然,就算穆連誠重傷,穆連瀟也不能返京,西南那兒,苟延殘喘,等來年開春收攏一番,大抵就能踏實了。

  局勢說定卻未全定,不說穆元謀,只吳老太君的身子骨,這個年可能也不好過了。

  傍晚時,杜雲蘿才去了柏節堂。

  單嬤嬤請了她進去,撩開了暖閣前的青竹帘子,壓著聲兒道:“夫人您就看一眼吧,老太君睡著呢。”

  杜雲蘿探了探頭,只看到羅漢床上起伏的錦被,吳老太君的容顏卻是看不清。

  “祖母身子還好嗎?昨兒個怎么半夜去了風毓院?”杜雲蘿退後兩步,輕聲問單嬤嬤。

  單嬤嬤放下帘子,長嘆道:“勸了別去,一定要去,說是耽擱來耽擱去,不是她起不來身,就是二老爺不醒。”

  杜雲蘿抿唇。

  單嬤嬤深深看了她一眼,沉聲道:“夫人,奴婢昨兒個看二老爺那狀況,說句不敬的話,估摸著就這兩日,奴婢怕老太君吃不消……”

  杜雲蘿愣愣看著單嬤嬤,見她目光沉沉,不由嘆息:“知道了。”

  出了柏節堂,杜雲蘿往風毓院方向看了一眼,手指拽緊了斗篷領口,有個念頭從腦海里划過,並不清晰。

  天黑時,初雪飄然而至。

  屋裡燒著地火龍,杜雲蘿還是有些冷,緊緊偎在穆連瀟懷裡取暖。

  穆連瀟擔心她的肚子,沒讓她蜷成一圈,雙腿夾著她涼涼的腳丫子,給她烘著。

  四更天時,韶熙園的門板被捶得噼里啪啦響,沈婆子開了門,聲音直打顫:“做什麼?”

  來人渾身抖得跟篩子似的,道:“二老爺沒了!”

  沈婆子一個激靈,踉踉蹌蹌就往正房跑。

  杜雲蘿睡得沉,沒聽見外頭動靜,穆連瀟警醒,聽到房門開合之聲,便披了衣服起來。

  錦蕊進來稟了,穆連瀟示意她把油燈點上,俯身輕輕推了推杜雲蘿。

  杜雲蘿睡得迷迷糊糊的,對上穆連瀟凝重的神色,突然就清醒了。

  “二叔父過了。”穆連瀟啞聲道。

  杜雲蘿眨了眨眼睛,醒來的時候她想過幾種可能,最怕的是聽見老太君的訊息,現在聽聞是穆元謀過了,她的心猛得一跳,卻也沒有多暢快。

  各房各院都亮了起來,年幼如延哥兒、允哥兒,都從被窩裡被奶娘抱出來更衣。

  一溜兒的素服。

  穆連瀟和杜雲蘿先往風毓院去了,才剛邁進去,就聽見練氏撕心裂肺的哭聲。

  比夾著雪的風更滲人。

  柏節堂里亦是燈火通明。

  吳老太君睜著眼躺在羅漢床上,單嬤嬤垂手站在一旁。

  “妥當了?”老太君的聲音啞著,每個字都說得艱難。

  單嬤嬤的眼睛通紅一片,頷首道:“已經送二老爺走了。”

  吳老太君張了張嘴,卻沒發出什麼聲音,只幾滴淚水,混了視線,她艱難抬手,抹了一把臉。

  難啊!

  這樣的難事,也總要有人來做的。

  對至親下手,絕不是輕飄飄的,它沉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況且,吳老太君也不知道怎麼開口,怎麼跟長房、三房交代老侯爺、穆元策和穆元銘的死,不管他們已經知道了多少,親口去說,老太君說不出口了。

  那就做吧。

  他們不是沒背過人命,戰場殺敵、手中染血,這並不難,穆家男兒搏命沙場,他們經歷太多。

  可下手害自己的親人,這是不同的,是會壓在心上一輩子的。

  穆連瀟是男兒,雖堅毅,卻心正,心正之人,會備受其苦。

  良心二字,對有良心的人,才是最沉重的。

  而女人,本不如男兒能直面染血的刀子。

  吳老太君其實知道杜雲蘿在嶺東府衙後院面臨過什麼,知道這也是一抹不能深挖的傷口。

  老太君殺過敵人,她不提往事,並非是不張揚那些京中閨閣女子眼中的豐功偉績、巾幗不讓鬚眉,而是她也不願意去回憶一刀子就奪人性命的味道。

  她明白這種感覺,她也曾想親手送走穆元婧,亦明白大義滅親是什麼滋味。

  這種陰暗事情,不該贓了穆連瀟和杜雲蘿的手,她老婆子生下來沒有教好的子女,她親自帶走,反正她老了,良心的折磨,生命的沉重,躺在棺材板里去地底下慢慢想吧……

  跪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慢慢去想……

  唯一的遺憾是,見不到嫡長房有個乖巧可人的姐兒。

  她要像周氏一樣,像杜雲蘿一樣,捧在手心裡。

  卻要小心,不能捧壞了。

  “阿單,”吳老太君的聲音很輕很輕,“姐兒的名字,你記下了吧?給姐兒的東西,你也收好,抓周時要用的首飾、胭脂,我都備了,等姐兒周歲的時候,就交給連瀟媳婦……”

  老太君的聲音幾不可聞,單嬤嬤緩緩在羅漢床前跪下,掩著嘴連連應聲。

  第734章 故去

  天色大亮之時,吳老太君過了。

  單嬤嬤從暖閣里退出來,靜靜看著秋葉。

  秋葉似有所悟,眼淚湧出,沒有問也沒有說,站起身來理了理衣擺,頂了一把油傘,匆匆去了風毓院。

  風毓院裡頭,靜悄悄的。

  練氏已經不哭了,朱嬤嬤守著她。

  穆連誠坐在輪椅上,整個人疲憊不堪,蔣玉暖沒出小月子,還是咬著牙下了床,里里外外裹得厚重,幫著穆連慧遞東西。

  穆連慧在替穆元謀收拾。

  原本該是兒子來做的,現在指望不得,由穆連康和穆連瀟兩個做侄兒的收綴了,餘下的事情由穆連慧操持。

  杜雲蘿沒在書房裡,站在廡廊下,吩咐底下人做事,往各處發訃告,搭建靈堂,準備做白事。

  正忙著,秋葉過來,抬頭看向杜雲蘿,福了福身,道:“夫人,老太君過了。”

  哐當一聲,杜雲蘿手裡的手爐砸在地上,險些砸了腳。

  錦蕊蹲下身子撿起手爐,默默交還給杜雲蘿。

  杜雲蘿接過來,咬了咬牙,站在窗戶邊,對著裡頭的人抬聲道:“秋葉來了,祖母過了。”

  本就悄無聲息的書房裡越發靜了,落針可聞。

  直到青松耐不住,咽嗚哭出了聲,眾人才回過神來。

  穆連瀟走出來,握住了杜雲蘿的手,指尖微微用力,穩著氣息,道:“過去柏節堂吧。”

  風毓院裡,交給二房眾人自己操持,餘下的都往吳老太君那兒去。

  穆連瀟一路沉默,杜雲蘿抬眸看他,他的眼角通紅通紅的,杜雲蘿收緊了手指,十指相扣。

  柏節堂里哭聲一片。

  饒是杜雲蘿忍著,也禁不住這連片的哭聲,眼淚簌簌往下落。

  暖閣里,周氏、徐氏和陸氏替吳老太君收拾,擦身、梳頭、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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