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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婿」的蔓延聖閒狐狸吃不到葡萄,說葡萄是酸的,自己娶不到富妻子,於是對於一切有富岳家的人發生了妒忌,妒忌的結果是攻擊。

  假如做了人家的女婿,是不是還可以做文人的呢?答案自然是屬於正面的,正如前天如是先生在本園上他的一篇《女婿問題》里說過,今日在文壇上最有聲色的魯迅茅盾之流,一方面身為文人,一方面仍然不免是人家的女婿,不過既然做文人同時也可以做人家的女婿,則此女婿是應該屬於窮岳家的呢,還是屬於富岳家的呢?關於此層,似乎那些老牌作家,尚未出而主張,不知究竟應該「富傾」還是「窮傾」才對,可是《自由談》之流的撰稿人,既經對於富岳家的女婿取攻擊態度,則我們感到,好像至少做富岳家的女婿的似乎不該再跨上這個文壇了,「富岳家的女婿」和「文人」仿佛是衝突的,二者只可任擇其一。

  目下中國文壇似乎有這樣一個現象,不必檢查一個文人他本身在文壇上的努力的成績,而唯斤斤於追究那個文人的家庭瑣事,如是否有富妻子或窮妻子之類。要是你今天開了一家書店,則這家書店的本錢,是否出乎你妻子的賠嫁錢,也頗勞一些尖眼文人,來調查打聽,以此或作攻擊譏諷。

  我想將來中國的文壇,一定還會進步到有下種情形:穿陳嘉庚橡皮鞋者,方得上文壇,如穿皮鞋,便屬貴族階級,而入於被攻擊之列了。

  現在外國回來的留學生失業的多得很。回國以後編一個副刊也並非一件羞恥事情,編那個副刊,是否因親戚關係,更不成問題,親戚的作用,本來就在這種地方。

  自命以掃除文壇為己任的人,如其人家偶而提到一兩句自己的不願意聽的話,便要成群結隊的來反攻,大可不必。如其常常罵人家為狂吠的,則自己切不可也落入於狂吠之列。

  這兩位作者都是富家女婿崇拜家,但如是先生是凡庸的,背出了他的祖父,父親,魯迅,茅盾之後,結果不過說著「魯迅拿盧布」那樣的濫調;打諢的高手要推聖閒先生,他竟拉到我萬想不到的詩人太太的味道上去了。戲劇上的二丑幫忙,倒使花花公子格外出醜,用的便是這樣的說法,我後來也引在《「滑稽」例解》中。

  但郡府上也有惡辣的謀士的。今年二月,我給日本的《改造》〔5〕雜誌做了三篇短論,是譏評中國,日本,滿洲的。邵家將卻以為「這回是得之矣」了。就在也是這甜葡萄棚里產生出來的《人言》〔6〕(三月三日出)上,扮出一個譯者和編者來,譯者算是只譯了其中的一篇《談監獄》,投給了《人言》,並且前有「附白」,後有「識」——

  談監獄魯迅

  (頃閱日文雜誌《改造》三月號,見載有我們文壇老將魯迅翁之雜文三篇,比較翁以中國文發表之短文,更見精彩,因迻譯之,以寄《人言》。惜譯者未知迅翁寓所,問內山書店主人丸造氏,亦言未詳,不能先將譯稿就正于氏為憾。但請仍用翁的署名發表,以示尊重原作之意。——譯者井上附白。)

  人的確是由事實的啟發而獲得新的覺醒,並且事情也是因此而變革的。從宋代到清朝末年,很久長的時間中,專以代聖賢立言的「制藝」文章,選拔及登用人才。

  到同法國打了敗仗,才知這方法的錯誤,於是派遣留學生到西洋,設立武器製造局,作為改正的手段。同日本又打了敗仗之後,知道這還不彀,這一回是大大地設立新式的學校。於是學生們每年大鬧風潮。清朝覆亡,國民黨把握了政權之後,又明白了錯誤,而作為改正手段,是大造監獄。

  國粹式的監獄,我們從古以來,各處早就有的,清朝末年也稍造了些西洋式的,就是所謂文明監獄。那是特地造來給旅行到中國來的外人看的,該與為同外人講交際而派出去學習文明人的禮節的留學生屬於同一種類。囚人卻託庇了得著較好的待遇,也得洗澡,有得一定分量的食品吃,所以是很幸福的地方。而且在二三星期之前,政府因為要行仁政,便發布了囚人口糧不得刻扣的命令。此後當是益加幸福了。

  至於舊式的監獄,像是取法於佛教的地獄,所以不但禁錮人犯,而且有要給他吃苦的責任。有時還有榨取人犯親屬的金錢使他們成為赤貧的職責。而且誰都以為這是當然的。倘使有不以為然的人,那即是幫助人犯,非受犯罪的嫌疑不可。但是文明程度很進步了,去年有官吏提倡,說人犯每年放歸家中一次,給予解決性慾的機會,是很人道主義的說法。老實說:他不是他對於人犯的性慾特別同情,因為決不會實行的望頭,所以特別高聲說話,以見自己的是官吏。但輿論甚為沸騰起來。某批評家說,這樣之後,大家見監獄將無畏懼,樂而赴之,大為為世道人心憤慨。受了聖賢之教,如此悠久,尚不像那個官吏那麼狡猾,是很使人心安,但對於人犯不可不虐待的信念,卻由此可見。

  從另一方面想來,監獄也確有些像以安全第一為標語的人的理想鄉。火災少,盜賊不進來,土匪也決不來掠奪。即使有了戰事,也沒有以監獄為目標而來爆擊的傻瓜,起了革命,只有釋放人犯的例,沒有屠殺的事。這回福建獨立的時候,說釋人犯出外之後,那些意見不同的卻有了行蹤不明的謠傳,但這種例子是前所未見的。總之,不像是很壞的地方。只要能容許帶家眷,那麼即使現在不是水災,饑荒,戰爭,恐怖的時代,請求去轉居的人,也決不會沒有。所以虐待是必要了吧。

  牛蘭夫妻以宣傳赤化之故,收容於南京的監獄,行了三四次的絕食,什麼效力也沒有。這是因為他不了解中國的監獄精神之故。某官吏說他自己不要吃,同別人有什麼關係,很訝奇這事。不但不關係於仁政,且節省伙食,反是監獄方面有利。甘地的把戲,倘使不選擇地方,就歸於失敗。

  但是,這樣近於完美的監獄,還留著一個缺點,以前對于思想上的事情,太不留意了。為補這個缺點,近來新發明有一種「反省院」的特種監獄,而施行教育。我不曾到其中去反省過,所以不詳細其中的事情,總之對於人犯時時講授三民主義,使反省他們自己的錯誤。而且還要做出排擊共產主義的論文。倘使不願寫或寫不出則當然非終生反省下去不行,但做得不好,也得反省到死。在目下,進去的有,出來的也有,反省院還有新造的,總是進去的人多些。試驗完畢而出來的良民也偶有會到的,可是大抵總是萎縮枯槁的樣子,恐怕是在反省和畢業論文上面把心力用盡了。那是屬於前途無望的。

  (此外尚有《王道》及《火》二篇,如編者先生認為可用,當再譯寄。——譯者識。)

  姓雖然冒充了日本人,譯文卻實在不高明,學力不過如邵家幫閒專家章克標先生的程度,但文字也原是無須譯得認真的,因為要緊的是後面的算是編者的回答——編者註:魯迅先生的文章,最近是在查禁之列。此文譯自日文,當可逃避軍事裁判。但我們刊登此稿目的,與其說為了文章本身精美或其議論透徹;不如說舉一個被本國迫逐而託庇於外人威權之下的論調的例子。魯迅先生本來文章極好,強辭奪理亦能說得頭頭是道,但統觀此文,則意氣多於議論,捏造多於實證,若非譯筆錯誤,則此種態度實為我所不取也。登此一篇,以見文化統制治下之呼聲一般。《王道》與《火》兩篇,不擬再登,轉言譯者,可勿寄來。

  這編者的「託庇於外人威權之下」的話,是和譯者的「問內山書店主人丸造氏〔7〕」相應的;而且提出「軍事裁判」來,也是作者極高的手筆,其中含著甚深的殺機。我見這富家兒的鷹犬,更深知明季的向權門賣身投靠之輩是怎樣的陰險了。他們的主公邵詩人,在讚揚美國白詩人的文章中,貶落了黑詩人〔8〕,「相信這種詩是走不出美國的,至少走不出英國語的圈子。」(《現代》五卷六期)我在中國的富貴人及其鷹犬的眼中,雖然也不下於黑奴,但我的聲音卻走出去了。這是最可痛恨的。但其實,黑人的詩也走出「英國語的圈子」去了。

  美國富翁和他的女婿及其鷹犬也是奈何它不得的。

  但這種鷹犬的這面目,也不過以向「魯迅先生的文章,最近是在查禁之列」的我而已,只要立刻能給一個嘴巴,他們就比吧兒狗還馴服。現在就引一個也曾在《「滑稽」例解》中提過,登在去年九月二十一日《申報》上的GG在這裡罷——十日談向晶報聲明誤會表示歉意敬啟者十日談第二期短評有朱霽青亦將公布捐款一會本刊措詞不善致使晶報對郡洵美君提起刑事自訴按雙方均為社會有聲譽之刊物自無互相攻訐之理茲經章士釗江容平衡諸君詮釋已得晶報完全諒解除由晶報自行撤回訴訟外特此登報聲明表示歉意「雙方均為社會有聲譽之刊物,自無互相攻訐之理」,此「理」極奇,大約是應該攻訐「最近是在查禁之列」的刊物的罷。金子做了骨髓,也還是站不直,在這裡看見鐵證了。

  給「女婿問題」紙張費得太多了,跳到別一件,這就是「《莊子》和《文選》」。

  這案件的往復的文字,已經收在本文里,不再多談;別人的議論,也為了節省紙張,都不剪帖了。其時《十日談》也大顯手段,連漫畫家都出了馬,為了一幅陳靜生先生的《魯迅翁之笛》〔9〕,還在《濤聲》上和曹聚仁先生惹起過一點辯論的小風波。但是辯論還沒有完,《濤聲》已被禁止了,福人總永遠有福星照命……

  然而時光是不留情面的,所謂「第三種人」,尤其是施蟄存和杜衡〔10〕即蘇汶,到今年就各自露出他本來的嘴臉來了。這回要提到末一篇,流弊是出在用新典。

  聽說,現在是連用古典有時也要被檢查官禁止了,例如提起秦始皇,但去年還不妨,不過用新典總要鬧些小亂子。我那最末的《青年與老子》,就因為碰著了楊邨人先生(雖然刊出的時候,那名字已給編輯先生刪掉了),後來在《申報》本埠增刊的《談言》(十一月二十四日)上引得一篇妙文的。不過頗難解,好像是在說我以孝子自居,卻攻擊他做孝子,既「投井」,又「下石」了。因為這是一篇我們的「改悔的革命家」的標本作品,棄之可惜,謹錄全文,一面以見楊先生倒是現代「語錄體」〔11〕作家的先驅,也算是我的《後記》里的一點餘興罷——

  聰明之道邨人

  疇昔之夜,拜訪世故老人於其廬:廬為三層之樓,面街而立,雖電車玲玲軋軋,汽車嗚嗚啞啞,市囂擾人而不覺,儼然有如隱士,居處晏如,悟道深也。老人曰,「汝來何事?」對曰,「敢問聰明之道。」談話有主題,遂成問答。

  「難矣哉,聰明之道也!孔門賢人如顏回,舉一隅以三隅反,孔子稱其聰明過人,於今之世能舉一隅以三隅反者尚非聰明之人,汝問聰明之道,其有意難余老瞶者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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