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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誨眼角微微上挑,卻又不似鳳眼那般張揚邪魅,反而更似杏眼。劉繒帛毫不懷疑,蘇誨根本無需開口,光憑那雙靈動狡黠的眼,便可訴盡千言萬語。

  向正心笑道,“既有如此好去處,愚兄,免不了又要腆著臉同行了。”

  蘇誨心下一驚,極迅忽地掃了他一眼,只見向正心正對著自己淡淡一笑,其間藏著微不可見的戲謔和探究。

  劉繒帛渾然不覺,“正好我還有許多學問未來得及與持修兄討教,劉某求之不得!”

  向正心大笑著與他並肩往北去了,蘇誨也只好跟上,心中五味雜陳,又是自厭,又是茫然。

  自厭的是好歹是個七尺男兒,卻有著小兒女心性,劉繒帛與別人相交投契本就是他的私事,得了益友,能精進學問更是他的福氣,自己卻百般不悅,竟如深宅婦人吃酸捻醋一般。

  茫然的是日後劉繒帛身旁之人只會愈來愈多,到那時他眼界開了、心胸廣了,自不會將自己這樣的犯官之後看在眼裡,最多不過顧念著一同長大的舊情照拂一二罷了。此外,他二人政見不同,日後若是有了齟齬,怕只會會愈行愈遠,分道揚鑣罷?

  看著劉向二人挺拔背影,蘇誨忽而覺得喉嚨有些乾澀,他在此處迴腸九轉,劉繒帛卻一無所知,依舊是呆愣中透著讓人眼紅的光風霽月。

  蘇誨低頭走著,默默踩著劉繒帛在地上的影子,心中更是焦躁——他對劉繒帛念想之深早已超過尋常好友,他並非痴愚,自然知曉這是何寓意。

  還是離劉繒帛遠些罷……蘇誨在心中喟嘆著。

  莫要污了這份情誼,更不能毀了他錦繡前程。

  第20章 矛盾……

  玄都觀的廂房並不十分寬敞,卻勝在整潔。因前來趕考的舉子實在過多,玄都觀的客堂道人無奈之下,也只能在各廂房裡設上一排通鋪,讓天南海北的舉子們將就著擠在一處。

  劉繒帛與向正心這般不拘小節的漢子也便罷了,可苦了本就斯文喜潔的蘇誨。廂房裡每日誦讀聲、攀談聲不絕於耳,汗漬味、吃食味縈繞於鼻,更讓蘇誨不喜的便是,既是住通鋪,難免歇息時會與旁人肢體碰觸。

  最終還是劉繒帛知情識趣,與一閩南舉子連比劃帶猜地打了商量,讓蘇誨和他換了個靠著牆的鋪位,自己則睡在蘇誨另一側,這般蘇誨方能安穩入睡。

  劉繒帛為人耿直厚道,又熟讀經義;向正心沉穩持重,辯駁思慮常一針見血。不知不覺,寄居玄都觀的舉子都常來尋他們討教學問。住在此處的均是寒門子弟,能考中官身,均是不易,而既然門第相類,比起那些世家子弟來,更是道同。於是玄都觀的眾舉子日日聚在一處,或埋頭苦讀,或高談闊論,一時間竟是其樂融融。

  劉繒帛有天猛然回神,他詫異地發覺近半個月來竟鮮在白日見到蘇誨。於是這日晚膳時又遇上蘇誨,不由好奇問道,“這陣子都未見你……”

  蘇誨打斷他,“我在悅君樓。”

  早在數十年前,趙相顧相那幾科的時候,舉子就都愛去悅君樓溫書小坐,點上一壺清茶,再闊綽些的還可用些點心,伴著書香茶韻,漫度一日晨光。

  營建西京之時,中書令周玦發覺西京雖恢宏壯麗,卻失之疏曠冷清,最終拍板將洛京的一些市集酒肆、樂坊茶館也盡數移了過來,悅君樓便在此之列。

  “為何不叫我一道?”劉繒帛一愣怔。

  蘇誨強壓下心中苦澀,雲淡風輕,“你在這兒如魚得水,歡喜得很。我卻嫌此處聒噪,自尋個清淨的去處罷了,怎麼,不行麼?”

  他神色漠漠、語氣淡淡,劉繒帛一時有些猜不透他的想法,遲疑道,“那不妨我每有所得,便記下來,等你晚間回來再一起體悟體悟?”

  “不必了,”蘇誨答得急促,“你我許多見地本就不同,你覺得好的,我未必覺得精妙,你與你那持修兄道法相同,還是多與他一塊體悟罷。”

  劉繒帛就是再魯鈍,也聽出蘇誨對他不滿了。這段日子乍遇見如此多同道中人,難免有些忘形,竟是疏忽了蘇誨,一時間心中莫名惶恐,掃了眼周遭無人瞥見,便低聲下氣道,“近來常與他們廝混在一處,恐是怠慢了你,你可是惱了我?”

  他嗓音渾厚,壓低了卻別有番溫柔情意,蘇誨身軀一顫,險些便要軟下心來。

  “劉兄,”有個涼州舉子扯著嗓門喊道,“向兄接到了帖子,竟是鄭府的小廝送來的,說是仰慕向兄才學,請他去悅君樓品茗敘話呢。”

  “鄭公子,可是鄭紹鄭公子?”劉繒帛亦感詫異。

  那舉子很是激動,“正是!仿佛他是讀了向兄的均田策,所以才有意結交。”

  “什麼?”蘇誨失色道,“均田策?”

  他反應估計太大,連劉繒帛都詫異地向他看過來。

  世人皆知,如今天下田地十之有四為士族所占,憑藉的便是太祖為討好士族所定下的占田之制。占田可以蔭親蔭客,若是官吏已然有權占田,而若是士族出身的官吏,最少也可以惠及三族,再加上食客,一個世家大族可占的良田簡直無法計數。雖還未讀過此策,但顧名思義,向正心此策是均田地,這簡直就是要斷士族的根,要士族的命!

  蘇誨抿唇,他先前不過覺得向正心是個有幾分才學的富庶子弟,如今看來,若不是此人貪名好利、譁眾取寵,便是激進到了極點。

  傳言裡鄭紹與其祖不同,是個極溫潤的謙謙君子,此時想要見他,恐怕結交是假,更是勸說吧。

  “繒帛,”蘇誨低聲道,“你隨我出來。”

  劉繒帛有些遲疑地掃了眼正歡天喜地的眾人,跟著蘇誨去了廂房之外。

  蘇誨在滿是青苔的石凳上坐下,不容置喙道,“我知你與向正心是天上有地下無的知己,但此事事關重大,你千萬不要插手。”

  劉繒帛蹙緊雙眉,“士族為害天下,難道他說的不對麼?”

  見蘇誨滿面不苟同,劉繒帛又道,“更何況聖上嫌惡士族,世人皆知。如今趁著士族元氣大傷,趁勢命其放棄占田,這有何不對?”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蘇誨淡淡道,“雖說兩黨之亂後士族元氣大傷,更一直不得聖心。可你想沒想過,自秦尚書去後,如今朝中閣老正兒八經的寒門子弟唯有顧相一人,而眾所周知,顧相秉持中庸之道,並不如秦尚書般樂於為寒族聲張。雖說他有留意擢拔寒族,可也從不曾和士族交惡。從前我便與你說過,顧相就代表著聖心,既然顧相不曾對士族不利,那便說明陛下此刻並不想將士族趕盡殺絕。”

  “可向兄還未高中,他的文章便已流傳了出去,鄭公子能看到,其他寒族官吏也能看到,譬如尚書左僕射陸大人,再比如林貴妃的兄長林尚書……”

  蘇誨嘆息,“只見其表,不見其里。這些人個個都是官場上的人精,同樣出身寒門的顧相不開口,他們哪裡會說話?向正心這麼一鬧,等於提前將士庶矛盾攤在天下面前,這麼一來,就是西市聖和居的店小二怕都知道朝中人心不齊、士庶不合了。別的不提,恐怕此刻士族的宰執們早已恨他入骨。我看這科,他一甲及第的希望已是渺茫了。”

  他口氣涼薄,面上還帶著幾分譏誚,劉繒帛莫名心頭一堵,亦淡漠道,“儒門子弟就該行天地之正道,我覺得持修兄是對的,若有人因此文刁難他,我便不可能袖手旁觀。”

  蘇誨還欲再勸,就聽劉繒帛道,“我知你對向兄有成見,也知你對家中故事頗有芥蒂……然而我意已決,你不必再勸。”

  作者有話要說:

  與一閩南舉子連比劃帶猜地打了商量 又黑大胡建 不過古代官話沒那麼普及 常為兩廣胡建的舉子憂愁

  題外笑話:我爹就是胡建人 有一回招待外地客人 他對人家說 你們先去中山陵總統府遊覽遊覽 中午的時候我和你們結婚(接風)……

  第21章 斷了

  蘇誨不敢置信地抬眼看他,劉繒帛此時面如寒霜,嘴唇抿得死緊,看自己的眼神里滿是失望不滿。

  “不管中落與否,你骨子裡還是個士族子弟,”劉繒帛又道,“終你一生,恐怕你都不會明白寒門的艱辛困苦,被設計搶占田地的流民,為士族老爺們充了勞役的佃客,你可曾見過?你們士族引以為傲的郡望,其中小民的生計你當真關心過麼?”

  蘇誨定定看他,“我不想與你辯什麼士庶之別,何況蘇氏早已傾覆,我哪裡還和士族有半點關係?我想說的是,你可切勿為了個萍水相逢的向正心把你自己的前程也搭進去!”

  “我不懂什麼前程,持修兄也絕非萍水相逢的過客,我只曉得士為知己者死!”

  “知己……”蘇誨轉過身,隨手掐下院中青松的枝椏,“我倒是忘了這個,只是劉繒帛,你為了你的知己死了,嬸母和綺羅又該如何?”

  劉繒帛方才話說的重了,已有些後悔,可又實在無法對均田策,對向正心放手不管,躊躇兩難之下,只沉默不語。

  蘇誨譏諷一笑,“古人言‘白首如新,傾蓋如故’,今日我才知其真味。也罷,嬸母與我有恩,綺羅那孩子我也是喜歡。你要去當嵇叔夜,我便成就了你,做了這個山巨源罷。”

  “晏如!”劉繒帛一驚,趕緊上前想拽住蘇誨的袖子。

  蘇誨並未回頭,徑直向前走,劉繒帛自是不放。

  蘇誨乾脆用力一掙,硬生生將半邊袖子扯了下來,冷聲道,“割袍斷義,自今日始!”

  劉繒帛心神巨盪,幾乎不敢相信這是親耳所聞,失色道,“不過一事政見不合,何至於此?你我多年手足,難道就為這個緣由分道揚鑣?”

  “也罷,我只問你一句話,”蘇誨淡淡道,“若是向正心當真如我所說,因此事惹上大禍,你可能置身事外、明哲保身?”

  劉繒帛默然不語,半晌艱澀道,“不能。”

  雖早有預料,蘇誨還是禁不住心底發苦,低聲道,“你為何就是不明白,世人吹捧的仁義禮智信,那都是騙人的。什麼都是假的,好好活下去才是真的。”

  “可若是我袖手旁觀,我會一輩子良心不安,哪裡會有片刻安寧。”

  雖然未回頭,可蘇誨也知道此刻劉繒帛的雙眼定然亮得驚人,帶著些旁人無法理解的執拗。

  蘇誨低頭看了眼方才被扯斷的半截袖子,怔怔地看了會,忽而就笑出聲來,邊往前走去,邊將那半截袖子扔在身後。

  劉繒帛想去拉他,卻莫名其妙挪不動身子,只好眼睜睜看他背影愈行愈遠,胸口猶如墜了上千斤的重石,吐息都顯得艱滯。

  直到再見不到他身影,劉繒帛才緩緩蹲下身去,撿起那半截袖子。

  這衣衫他還記得,分明是去年蘇誨生辰時自己為他所做,用的是上好的妝花緞,雖只是件尋常罩衫,可極費功夫,織緞便已花了他兩月有餘,裁衣又花了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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