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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必須起身的時候了。

  嚲娘整夜都沒有闔上眼,卻希望丈夫多歇一會,儘量不驚動他。她突然發現他也睜著一對清炯炯的眼眸正在凝視她,他也同樣沒有闔過眼,不想去驚動她。

  早已起身的婆母把一切都準備好了,叫醒了睡意猶濃的伴當們,大家都吃了早飯。黎明來了!他與伴當們一起拴上行李,自己牽出玉狻猊來跨上。玉狻猊還沒適應新的主人,神經性地顫動著身體,踢著蹄子,不讓他跨上去,倒累他出了一身汗。這個小小的意外事件,使他們失卻了最後話別的機會。他跨上馬,迴轉頭來,還想跟她們說句話,這時伴當們已經遠遠走在前面,他一時想不出說什麼,就向母親、妻子揮揮手,道聲“珍重”,放開韁繩,趕上前面去了。

  嚲娘似乎也有一句話要說。

  她看見玉狻猊在打旋時,在浮著一層塵土的街道上踏出一個個零亂重疊的馬蹄印。

  “天底下所有的馬蹄印都是半圓的,像從一個印版上刻下來,”她想道,“它們混踏在一起就分不清楚。如果他早知道打一副方的馬蹄,咱就可跟蹤著它,一直把他送到大教場、送到前線、送到天涯海角,那時再也不會把他迷失了。”

  可是這是一句說不出口的話。她緊緊抓住他最後轉回頭的一剎那,既沒有開口,也沒有哭泣,卻用了一個淒涼的微笑,一直把他送出到遠遠超出她的視野範圍所及的地方。

  她扶著婆母,也許沒有意識到也是婆母扶著她轉回家去,感覺到這個世界隨著他的消失而一起消失了。

  (四)

  四萬大軍在大教場裡接受檢閱,一切如儀。

  官家在端聖園內齋宮的重樓上檢閱部隊,並且親自為宣撫使副餞行,彼此說了些在這個儀式中應當說的話,一切如儀。

  過了末牌時分,先頭部隊出發了,然後是宣撫使副帶著一大隊隨從僚屬(馬擴就在這個隊伍里)作為中軍,跟著出發,然後是殿軍出發,一切如儀。

  大軍出發後,鬧嚷嚷的大教場登時變得冷冷清清,在一片迷目的塵埃中,留下了滿地的草繩、布條、紙片、包裹食物的干荷葉、箬殼,還有瓜皮、果核、丟下來的糕餅等等。這裡那裡還發現許多斷了的弓弦,折去了鏃、羽翎的箭杆,鏽的、鈍的、折了口子的、破爛到不堪使用的兵器的碎片,還有從矛杆上扯下來的纏帛、從盔甲上掉下來的絨球、從旗幟上墜下來的流蘇等等,到處還有馬糞、馬溺等等,弄得臭氣衝天。這一切完成了被檢閱的任務以後,都被丟下來,沒人去管了。

  東京人在一天之中送走了四萬名大軍以及幾乎為數相等的士兵、伴當、民伕和雜務人員,減少了將近這個城市十分之一的人口,的確顯得有點冷清清了。但是喜歡熱鬧的東京人永遠不會忘掉從這一類新鮮節目中汲取使他們感到有趣的談笑資料。

  四月初十的新鮮話題是議論大軍受檢閱和出發,一切都很不錯的樣子。宣撫使童貫披上一副黃金鎖子甲,倒也威風凜凜,只有第一次穿上戎裝、騎在馬背上的宣撫副使蔡攸顯得很彆扭,他老是要去摸索他還沒有習慣的佩劍的鉤子,好像剛拔牙的人,老是要用舌尖去舐新空出來的窟窿一樣,以致佩劍兩次脫鉤,掉在地上,要親兵替他拾起來再行掛上。當時引起了哄場大笑。

  四月十一的“頭條新聞”是昨夜大軍出城在陳橋驛駐屯。有兩名替宣撫使掌旗的旗手,竟然丟下旗杆,帶著鎏金的旗斗和旗幟,開了小差,實行“捲逃”。大軍剛出發就丟了帥旗,這似乎有點煞風景,像是個不吉之兆。但是事情到了喜歡尋開心的東京人的嘴裡,擠去了其中令人不舒服的水分,就變成新鮮活潑的話題了。

  東京人多麼會得尋歡作樂!

  你瞧,“捲逃”這個詞兒是誰想出來的,用得多麼妥當貼切。捲去這兩面全幅緞制的新旗,再加上鎏金旗斗和旗杆頂上兩隻銀葫蘆,至少也值一百兩銀子,這兩名逃兵算是發了一筆小小的財。

  東京人向來不反對別人富貴的勾當,特別不反對那些小人物從官府里掏摸些油水。既然大官兒們從老百姓身上榨取大量的脂膏,已成為公開、合法化了的事情,為什麼對那些小人物倒要斤斤計較呢?拿了螞蟻頂缸,這叫小題大做!

  從孟蜀以來,東、西川的官府衙門裡都勒有石碑,刻著“爾俸爾祿、民脂民膏……”等字樣,稱為“戒碑”。宋太宗以後,戒碑遍及天下,這真是官樣文章的絕好樣版。既然官家睜開一隻眼睛,閉上一隻眼睛,眼看著大小宮兒們用著一根根的吸管,把老百姓的鮮血連帶骨髓一起都吸乾了,官兒們即使把戒條背得爛熟,熟到可以倒背出來,又頂得什麼用?官樣文章照例是讀得越熟,就越不起作用的,何況到了宣和年間,即使表面上肯去熟讀戒碑的官兒也越來越少了。

  顯然不是因為丟失帥旗這一件偶然的、不吉利的小事故造成伐遼戰爭的失敗,而是官府的蠹蟲把這棵社會的大樹蛀空了這一帶有普遍性(哪裡有戒碑,哪裡就有官兒犯罪)、根本性(閉著一隻眼睛的官家就是一切官兒犯罪的總根子)的事實造成戰爭的失敗。東京人雖然愛憎分明,聰明絕頂,卻要等到很晚的將來才懂得這個簡單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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