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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為或一種原因,我開手編校那歷來積壓在我這裡的青年作者的文稿了;我要全都給一個清理。我照作品的年月看下去,這些不肯塗脂抹粉的青年們的魂靈便依次屹立在我眼前。他們是綽約的,是純真的,——呵,然而他們苦惱了,呻吟了,憤怒了,而且終於粗暴了,我的可愛的青年們。

  魂靈被風沙打擊得粗暴,因為這是人的魂靈,我愛這樣的魂靈;我願意在無形無色的鮮血淋漓的粗暴上接吻。漂渺的名園中,奇花盛開著,紅顏的靜女正在超然無事地逍遙,鶴唳一聲,白雲郁然而起……。這自然使人神往的罷,然而我總記得我活在人間。

  我忽然記起一件事:兩三年前,我在北京大學的教員預備室里,看見進來一個並不熟悉的青年,默默地給我一包書,便出去了,打開看時,是一本《淺糙》。就在這默默中,使我懂得了許多話。阿,這贈品是多麼豐饒呵!可惜那《淺糙》不再出版了,似乎只成了《沉鍾》的前身。那《沉鍾》就在這風沙氵項洞中,深深地在人海的底里寂寞地鳴動。

  野薊經了幾乎致命的摧折,還要開一朵小花,我記得托爾斯泰曾受了很大的感動,因此寫出一篇小說來。但是,糙木在旱乾的沙漠中間,拼命伸長他的根,吸取深地中的水泉,來造成碧綠的林莽,自然是為了自己的「生」的,然而使疲勞枯渴的旅人,一見就怡然覺得遇到了暫時息肩之所,這是如何的可以感激,而且可以悲

  哀的事?!

  《沉鍾》的《無題》——代啟事——說:「有人說:我們的社會是一片沙漠。——如果當真是一片沙漠,這雖然荒漠一點也還靜肅;雖然寂寞一點也還會使你感覺蒼茫。何至於象這樣的混沌,這樣的陰沉,而且這樣的離奇變幻!」

  是的,青年的魂靈屹立在我眼前,他們已經粗暴了,或者將要粗暴了,然而我愛這些流血和隱痛的魂靈,因為他使我覺得是在人間,是在人間活著。

  在編校中夕陽居然西下,燈火給我接續的光。各樣的青春在眼前一一馳去了,身外但有昏黃環繞。我疲勞著,捏著紙菸,在無名的思想中靜靜地合了眼睛,看見很長的夢。忽而警覺,身外也還是環繞著昏黃;煙篆在不動的空氣中飛升,如幾片小小夏雲,徐徐幻出難以指名的形象。

  一九二六年四月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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