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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情可更壞了:嗡的一聲,就有一個青蠅停在我的顴骨上,走了幾步,又一飛,開口便舐我的鼻尖。我懊惱地想:足下,我不是什麼偉人,你無須到我身上來尋做論的材料……。但是不能說出來。他卻從鼻尖跑下,又用冷舌頭來舐我的嘴唇了,不知道可是表示親愛。還有幾個則聚在眉毛上,跨一步,我的毛根就一搖。實在使我煩厭得不堪,——不堪之至。

  忽然,一陣風,一片東西從上面蓋下來,他們就一同飛開了,臨走時還說——

  「惜哉!……」

  我憤怒得幾乎昏厥過去。

  木材摔在地上的鈍重的聲音同著地面的震動,使我忽然清醒,前額上感著蘆席的條紋。但那蘆席就被掀去了,又立刻感到了日光的灼熱。還聽得有人說——

  「怎麼要死在這裡?……」

  這聲音離我很近,他正彎著腰罷。但人應該死在那裡呢?我先前以為人在地上雖沒有任意生存的權利,卻總有任意死掉的權利的。現在才知道並不然,也很難適合人們的公意。可惜我久沒了紙筆;即有也不能寫,而且即使寫了也沒有地方發表了。只好就這樣拋開。

  有人來抬我,也不知道是誰。聽到刀鞘聲,還有巡警在這裡罷,在我所不應該「死在這裡」的這裡。我被翻了幾個轉身,便覺得向上一舉,又往下一沉;又聽得蓋了蓋,釘著釘。但是,奇怪,只釘了兩個。難道這裡的棺材釘,是釘兩個的麼?

  我想:這回是六面碰壁,外加釘子。真是完全失敗,嗚呼哀哉了!……

  「氣悶!……」我又想。

  然而我其實卻比先前已經寧靜得多,雖然知不清埋了沒有。在手背上觸到糙席的條紋,覺得這屍衾倒也不惡。只不知道是誰給我化錢的,可惜!但是,可惡,收斂的小子們!我背後的小衫的一角皺起來了,他們並不給我拉平,現在抵得我很難受。你們以為死人無知,做事就這樣地糙率?哈哈!

  我的身體似乎比活的時候要重得多,所以壓著衣皺便格外的不舒服。但我想,不久就可以習慣的;或者就要腐爛,不至於再有什麼大麻煩。此刻還不如靜靜地靜著想。

  「您好?您死了麼?」

  是一個頗為耳熟的聲音。睜眼看時,卻是勃古齋舊書鋪的跑外的小夥計。不見約有二十多年了,倒還是一副老樣子。我又看看六面的壁,委實太毛糙,簡直毫沒有加過一點修刮,鋸絨還是毛毿毿的。

  「那不礙事,那不要緊。」他說,一面打開暗藍色布的包裹來。「這是明板《公羊傳》,嘉靖黑口本,給您送來了。您留下他罷。這是……」

  「你!」我詫異地看定他的眼睛,說,「你莫非真正胡塗了?你看我這模樣,還要看什麼明板?……」

  「那可以看,那不礙事。」

  我即刻閉上眼睛,因為對他很煩厭。停了一會,沒有聲息,他大約走了。但是似乎一個馬蟻又在脖子上爬起來,終於爬到臉上,只繞著眼眶轉圈子。

  萬不料人的思想,是死掉之後也會變化的。忽而,有一種力將我的心的平安衝破;同時,許多夢也都做在眼前了。幾個朋友祝我安樂,幾個仇敵祝我滅亡。我卻總是既不安樂,也不滅亡地不上不下地生活下來,都不能副任何一面的期望。現在又影一般死掉了,連仇敵也不使知道,不肯贈給他們一點惠而不費的歡欣。……

  我覺得在快意中要哭出來。這大概是我死後第一次的哭。

  然而終於也沒有眼淚流下;只看見眼前仿佛有火花一樣,我於是坐了起來。

  一九二五年七月十二日。 要有這樣的一種戰士——

  已不是蒙昧如非洲土人而背著雪亮的毛瑟槍的;也並不疲憊如中國綠營兵而卻佩著盒子炮。他毫無乞靈於牛皮和廢鐵的甲冑;他只有自己,但拿著蠻人所用的,脫手一擲的投槍。

  他走進無物之陣,所遇見的都對他一式點頭。他知道這點頭就是敵人的武器,是殺人不見血的武器,許多戰士都在此滅亡,正如炮彈一般,使猛士無所用其力。

  那些頭上有各種旗幟,繡出各樣好名稱:慈善家,學者,文士,長者,青年,雅人,君子……。頭下有各樣外套,繡出各式好花樣:學問,道德,國粹,民意,邏輯,公義,東方文明……

  但他舉起了投槍。

  他們都同聲立了誓來講說,他們的心都在胸膛的中央,和別的偏心的人類兩樣。

  他們都在胸前放著護心鏡,就為自己也深信在胸膛中央的事作證。

  但他舉起了投槍。

  他微笑,偏側一擲,卻正中了他們的心窩。

  一切都頹然倒地;——然而只有一件外套,其中無物。無物之物已經脫走,得了勝利,因為他這時成了戕害慈善家等類的罪人。

  但他舉起了投槍。

  他在無物之陣中大踏步走,再見一式的點頭,各種的旗幟,各樣的外套……

  但他舉起了投槍。

  他終於在無物之陣中老衰,壽終。他終於不是戰士,但無物之物則是勝者。

  在這樣的境地里,誰也不聞戰叫:太平。

  太平……。

  但他舉起了投槍!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十四日。 奴才總不過是尋人訴苦。只要這樣,也只能這樣。有一日,他遇到一個聰明人。

  「先生!」他悲哀地說,眼淚聯成一線,就從眼角上直流下來。「你知道的。

  我所過的簡直不是人的生活。吃的是一天未必有一餐,這一餐又不過是高粱皮,連豬狗都不要吃的,尚且只有一小碗……」

  「這實在令人同情。」聰明人也慘然說。

  「可不是麼!」他高興了。「可是做工是晝夜無休息:清早擔水晚燒飯,上午跑街夜磨麵,晴洗衣裳雨張傘,冬燒汽爐夏打扇。半夜要煨銀耳,侍候主人耍錢;

  頭錢從來沒分,有時還挨皮鞭……。」

  「唉唉……」聰明人嘆息著,眼圈有些發紅,似乎要下淚。

  「先生!我這樣是敷衍不下去的。我總得另外想法子。可是什麼法子呢?……」

  「我想,你總會好起來……」

  「是麼?但願如此。可是我對先生訴了冤苦,又得你的同情和慰安,已經舒坦得不少了。可見天理沒有滅絕……」

  但是,不幾日,他又不平起來了,仍然尋人去訴苦。

  「先生!」他流著眼淚說,「你知道的。我住的簡直比豬窩還不如。主人並不將我當人;他對他的叭兒狗還要好到幾萬倍……」

  「混帳!」那人大叫起來,使他吃驚了。那人是一個傻子。

  「先生,我住的只是一間破小屋,又濕,又陰,滿是臭蟲,睡下去就咬得真可以。穢氣衝著鼻子,四面又沒有一個窗子……」

  「你不會要你的主人開一個窗的麼?」

  「這怎麼行?……」

  「那麼,你帶我去看去!」

  傻子跟奴才到他屋外,動手就砸那泥牆。

  「先生!你幹什麼?」他大驚地說。

  「我給你打開一個窗洞來。」

  「這不行!主人要罵的!」

  「管他呢!」他仍然砸。

  「人來呀!強盜在毀咱們的屋子了!快來呀!遲一點可要打出窟窿來了!……」

  他哭嚷著,在地上團團地打滾。

  一群奴才都出來,將傻子趕走。

  聽到了喊聲,慢慢地最後出來的是主人。

  「有強盜要來毀咱們的屋子,我首先叫喊起來,大家一同把他趕走了。」他恭敬而得勝地說。

  「你不錯。」主人這樣誇獎他。

  這一天就來了許多慰問的人,聰明人也在內。

  「先生。這回因為我有功,主人誇獎了我了。你先前說我總會好起來,實在是有先見之明……。」他大有希望似的高興地說。

  「可不是麼……」聰明人也代為高興似的回答他。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二十六日。 燈下看《雁門集》,忽然翻出一片壓乾的楓葉來。

  這使我記起去年的深秋。繁霜夜降,木葉多半凋零,庭前的一株小小的楓樹也變成紅色了。我曾繞樹徘徊,細看葉片的顏色,當他青蔥的時候是從沒有這麼注意的。他也並非全樹通紅,最多的是淺絳,有幾片則在緋紅地上,還帶著幾團濃綠。

  一片獨有一點蛀孔,鑲著烏黑的花邊,在紅,黃和綠的斑駁中,明眸似的向人凝視。我自念:這是病葉呵!便將他摘了下來,夾在剛才買到的《雁門集》里。大概是願使這將墜的被蝕而斑斕的顏色,暫得保存,不即與群葉一同飄散罷。

  但今夜他卻黃蠟似的躺在我的眼前,那眸子也不復似去年一般灼灼。假使再過幾年,舊時的顏色在我記憶中消去,怕連我也不知道他何以夾在書裡面的原因了。將墜的病葉的斑斕,似乎也只能在極短時中相對,更何況是蔥鬱的呢。看看窗外,很能耐寒的樹木也早經禿盡了;楓樹更何消說得。當深秋時,想來也許有和這去年的模樣相似的病葉罷,但可惜我今年竟沒有賞玩秋樹的餘閒。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二十六日。 —紀念幾個死者和生者和未生者—

  目前的造物主,還是一個怯弱者。

  他暗暗地使天地變異,卻不敢毀滅一個這地球;暗暗地使生物衰亡,卻不敢長存一切屍體;暗暗地使人類流血,卻不敢使血色永遠鮮濃;暗暗地使人類受苦,卻不敢使人類永遠記得。

  他專為他的同類——人類中的怯弱者——設想,用廢墟荒墳來襯托華屋,用時光來沖淡苦痛和血痕;日日斟出一杯微甘的苦酒,不太少,不太多,以能微醉為度,遞給人間,使飲者可以哭,可以歌,也如醒,也如醉,若有知,若無知,也欲死,也欲生。他必須使一切也欲生;他還沒有滅盡人類的勇氣。

  幾片廢墟和幾個荒墳散在地上,映以淡淡的血痕,人們都在其間咀嚼著人我的渺茫的悲苦。但是不肯吐棄,以為究竟勝於空虛,各各自稱為「天之戮民」,以作咀嚼著人我的渺茫的悲苦的辯解,而且悚息著靜待新的悲苦的到來。新的,這就使他們恐懼,而又渴欲相遇。

  這都是造物主的良民。他就需要這樣。

  叛逆的猛士出於人間;他屹立著,洞見一切已改和現有的廢墟和荒墳,記得一切深廣和久遠的苦痛,正視一切重疊淤積的凝血,深知一切已死,方生,將生和未生。他看透了造化的把戲;他將要起來使人類蘇生,或者使人類滅盡,這些造物主的良民們。

  造物主,怯弱者,羞慚了,於是伏藏。天地在猛士的眼中於是變色。

  一九二六年四月八日。 飛機負了擲下炸彈的使命,象學校的上課似的,每日上午在北京城上飛行。每聽得機件搏擊空氣的聲音,我常覺到一種輕微的緊張,宛然目睹了「死」的襲來,

  但同時也深切地感著「生」的存在。

  隱約聽到一二爆發聲以後,飛機嗡嗡地叫著,冉冉地飛去了。也許有人死傷了罷,然而天下卻似乎更顯得太平。窗外的白楊的嫩葉,在日光下發烏金光;榆葉梅也比昨日開得更爛漫。收拾了散亂滿床的日報,拂去昨夜聚在書桌上的蒼白的微塵,我的四方的小書齋,今日也依然是所謂「窗明几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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