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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俄國老婆子式的文人學士也許說,這是「高傲」得可惡了,該得懲罰。這話自然很像不錯的,但也不盡然。我的家裡還住著一個鄉下人,因為戰事,她的家沒有了,只好逃進城裡來。她實在並不「高傲」,也沒有反對過楊蔭榆,然而她的家沒有了,受了破壞。戰事一完,她一定要回去的,即使屋子破了,器具拋了,田地荒了,她也還要活下去。她大概只好搜集一點剩下的東西,修補修補,整理整理,再來活下去。

  中國的文明,就是這樣破壞了又修補,破壞了又修補的疲乏傷殘可憐的東西。但是很有人誇耀它,甚至於連破壞者也誇耀它。便是破壞本校的人,假如你派他到萬國婦女的什麼會裡去,請他敘述中國女學的情形,他一定說,我們中國有一個國立北京女子師範大學在。

  這真是萬分可惜的事,我們中國人對於不是自己的東西,或者將不為自己所有的東西,總要破壞了才快活的。楊蔭榆知道要做不成這校長,便文事用文士的「流言」,武功用三河的老媽,總非將一班「毛鴉頭」(7)趕盡殺絕不可。先前我看見記載上說的張獻忠屠戮川民的事,我總想不通他是什麼意思;

  後來看到別一本書,這才明白了:他原是想做皇帝的,但是李自成先進北京,做了皇帝了,他便要破壞李自成的帝位。怎樣破壞法呢?做皇帝必須有百姓;他殺盡了百姓,皇帝也就誰都做不成了。既無百姓,便無所謂皇帝,於是只剩了一個李自成,在白地上出醜,宛如學校解散後的校長一般。這雖然是一個可笑的極端的例,但有這一類的思想的,實在並不止張獻忠一個人。

  我們總是中國人,我們總要遇見中國事,但我們不是中國式的破壞者,所以我們是過著受破壞了又修補,受破壞了又修補的生活。我們的許多壽命白費了。我們所可以自慰的,想來想去,也還是所謂對於將來的希望。希望是附麗於存在的,有存在,便有希望,有希望,便是光明。如果歷史家的話不是誑話,則世界上的事物可還沒有因為黑暗而長存的先例。黑暗只能附麗於漸就滅亡的事物,一滅亡,黑暗也就一同滅亡了,它不永久。然而將來是永遠要有的,並且總要光明起來;只要不做黑暗的附著物,為光明而滅亡,則我們一定有悠久的將來,而且一定是光明的將來。

  我赴這會的後四日,就出北京了。在上海看見日報,知道女師大已改為女子學院的師範部,教育總長任可澄(8)自做院長,師範部的學長是林素園(9)。後來看見北京九月五日的晚報,有一條道:「今日下午一時半,任可澄特同林氏,並率有警察廳保安隊及軍督察處兵士共四十左右,馳赴女師大,武裝接收。……」原來剛一周年,又看見用兵了。不知明年這日,還是帶兵的開得校紀念呢,還是被兵的開毀校紀念?現在姑且將培良君的這一篇轉錄在這裡,先作一個本年的紀念罷。

  一九二六年十月十四日,魯迅附記。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六年八月二十八日《語絲》周刊第九十四期。原題《記魯迅先生的談話》,署名培良。

  (2)培良向培良,湖南黔陽人,文學團體狂飆社的主要成員。

  曾為《莽原》周刊寫稿。後來墮落為國民黨反動派的走卒。

  (3)《工人綏惠略夫》俄國阿爾志跋綏夫(M.].NFjhRVST,1878—1927)著中篇小說,魯迅譯本於一九二二年五月由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以後又於一九二七年六月由上海北新書局出版。

  (4)該撒(G.J.Caesar,前100—前44)通譯愷撒,古羅馬統帥、政治家。克來阿派忒拉(Cleopatra,前69—前30),通譯克利奧佩特拉,埃及女王。大馬色(Damascus),通譯大馬士革。世界最古的城市之一;現在是敘利亞的首都。

  (5)對德和約指一九二一年五月在北京簽訂的《中德協約》。

  其中規定德國放棄以前在山東攫取的特權,雙方聲明保護在各自管轄下的對方財產,並決定重建外交關係,互派公使。

  (6)這段話見於《工人綏惠略夫》第六章。

  (7)「毛鴉頭」即毛丫頭。吳稚暉對女師大學生的蔑稱。參看本卷第121頁注(12)。

  (8)任可澄(1879—1945)字志清,貴州安順人。一九二六年六月任北洋政府教育總長;八月末,他將女師大與女大合併為北京女子學院,自兼院長。

  (9)林素園福建人,研究系小官僚。 小峰兄:

  別後之次日,我便上車,當晚到天津。途中什麼事也沒有,不過剛出天津車站,卻有一個穿制服的,大概是稅吏之流罷,突然將我的提籃拉住,問道「什麼?」我剛答說「零用什物」時,他已經將籃搖了兩搖,揚長而去了。幸而我的籃里並無人參湯榨菜湯或玻璃器皿,所以毫無損失,請勿念。

  從天津向浦口,我坐的是特別快車,所以並不囂雜,但擠是擠的。我從七年前護送家眷到北京(2)以後,便沒有坐過這車;現在似乎男女分坐了,間壁的一室中本是一男三女的一家,這回卻將男的逐出,另外請進一個女的去。將近浦口,又發生一點小風潮,因為那四口的一家給茶房的茶資太少了,一個長壯偉大的茶房便到我們這裡來演說,「使之聞之」(3)。其略曰:錢是自然要的。一個人不為錢為什麼?然而自己只做茶房圖幾文茶資,是因為良心還在中間,沒有到這邊(指腋下介)去!自己也還能賣掉田地去買槍,招集了土匪,做個頭目;好好地一玩,就可以升官,發財了。然而良心還在這裡(指胸骨介),所以甘心做茶房,賺點小錢,給兒女念念書,將來好好過活。……但,如果太給自己下不去了,什麼不是人做的事要做也會做出來!我們一堆共有六個人,誰也沒有反駁他。聽說後來是添了一塊錢完事。

  我並不想步勇敢的文人學士們的後塵,在北京出版的周刊上斥罵孫傳芳大帥。不過一到下關,記起這是投壺(4)的禮義之邦的事來,總不免有些滑稽之感。在我的眼睛裡,下關也還是七年前的下關,無非那時是大風雨,這回卻是晴天。趕不上特別快車了,只好趁夜車,便在客寓里暫息。挑夫(即本地之所謂「夫子」)和茶房還是照舊地老實;板鴨,插燒,油雞等類,也依然價廉物美。喝了二兩高粱酒,也比北京的好。這當然只是「我以為」;但也並非毫無理由:就因為它有一點生的高粱氣味,喝後合上眼,就如身在雨後的田野里一般。

  正在田野里的時候,茶房來說有人要我出去說話了。出去看時,是幾個人和三四個兵背著槍,究竟幾個,我沒有細數;總之是一大群。其中的一個說要看我的行李。問他先看那一個呢?他指定了一個麻布套的皮箱。給他解了繩,開了鎖,揭開蓋,他才蹲下去在衣服中間摸索。摸索了一會,似乎便灰心了,站起來將手一擺,一群兵便都「向後轉」,往外走出去了。那指揮的臨走時還對我點點頭,非常客氣。我和現任的「有槍階級」接洽,民國以來這是第一回。我覺得他們倒並不壞;假使他們也如自稱「無槍階級」(5)的善造「流言」,我就要連路也不能走。

  向上海的夜車是十一點鐘開的,客很少,大可以躺下睡覺,可惜椅子太短,身子必須彎起來。這車裡的茶是好極了,裝在玻璃杯里,色香味都好,也許因為我喝了多年井水茶,所以容易大驚小怪了罷,然而大概確是很好的。因此一共喝了兩杯,看看窗外的夜的江南,幾乎沒有睡覺。

  在這車上,才通見滿口英語的學生,才聽到「無線電」「海底電」這類話。也在這車上,才看見弱不勝衣的少爺,綢衫尖頭鞋,口嗑南瓜子,手裡是一張《消閒錄》(6)之類的小報,而且永遠看不完。這一類人似乎江浙特別多,恐怕投壺的日子正長久哩。

  現在是住在上海的客寓里了;急於想走。走了幾天,走得高興起來了,很想總是走來走去。先前聽說歐洲有一種民族,叫作「吉柏希」(7)的,樂於遷徙,不肯安居,私心竊以為他們脾氣太古怪,現在才知道他們自有他們的道理,倒是我胡塗。

  這裡在下雨,不算很熱了。

  魯迅。八月三十日,上海。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六年十月二日《語絲》周刊第九十九期。

  (2)一九一九年十二月,魯迅回紹興接母親等家眷到北京,同住八道灣。

  (3)「使之聞之」語見《論語·陽貨》:「孺悲欲見孔子,孔子辭以疾;將命者出戶,取瑟而歌:使之聞之。」

  (4)投壺古代宴會時的一種娛樂。賓主依次投矢壺中,負者飲酒。《禮記·投壺》孔穎達注引鄭玄的話,以為投壺是「主人與客燕飲講論才藝之禮。」孫傳芳盤踞東南五省時,曾於一九二六年八月六日在南京舉行過這種古禮。

  (5)「無槍階級」涵廬(高一涵)在《現代評論》第四卷第八十九期(一九二六年八月二十一日)的《閒話》中說:「我二十四分的希望一般文人收起互罵的法寶,做我們應該做的和值得做的事業。

  萬一罵溜了嘴,不能收束,正可以同那實在不敢罵的人們,鬥鬥法寶,就是到天橋走走,似乎也還值得些!否則既不敢到天橋去,又不肯不罵人,所以專將法寶在開槍階級的頭上亂祭,那末,罵人誠然是罵人,卻是高傲也難乎其為高傲罷。」按天橋附近,是當時北京的刑場。

  (6)《消閒錄》上海出版的一種無聊小報。一八九七年(清光緒二十三年)十一月創刊,原名《消閒報》,一九○三年改為《消閒錄》。

  (7)吉柏希(Gypsy)通譯吉卜賽。原居住印度北部的一個民族,十世紀時開始向外遷移,流浪在歐洲、西亞、北非等地,大多靠占卜、歌舞等為生。 這半年我又看見了許多血和許多淚,

  然而我只有雜感而已。

  淚揩了,血消了;

  屠伯們逍遙復逍遙,用鋼刀的,用軟刀

  的。

  然而我只有「雜感」而已。

  連「雜感」也被「放進了應該去的地方」(2)時,我於是只有「而已」而已!

  十月十四夜,校訖記。

  軟刀語出明朝遺民賈鳧西所作的《木皮散人鼓詞》:「幾年家軟刀子割頭不覺死,只等得太白旗懸才知道命有差。」這裡借用「軟刀子」來比喻現代評論派的反動言論。

  (2)這是陳西瀅在《致志摩》(一九二六年一月三十日《晨報副刊》)中攻擊魯迅的話,參看本書《無花的薔薇》第八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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