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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我幾乎下午才有力氣起來。昏昏沉沉,身心無著。空氣中淨是精液的味道。

  太陽亮麗。

  今井勇行,你二十歲的爸爸,正抽著LARK.側臉向空中呼出一團煙霧。

  他問:「你有沒有要問我的?」

  我問:「我要問你什麼?」

  「你為什麼不問呢?」

  「沒有呀——」

  勇行狠狠地抽一口煙。傷感地:「你們都隨我。你們根本不在乎我。你們只想同我造愛。」

  他把枕頭用力扔向遠處:「世上沒有人要花功夫來管我呢!」

  我不答。

  我為什麼要管管不住的人?他走了。木格子門大開。

  這是最後的溫存了。

  ……

  「醫生醫生」。我問這白袍子劊子手:「孩子在哪兒?」

  我用一根玻璃棒,撥動那小小的金屬盆子。有些東西沉澱,有些東西浮升。

  上層的血水淺紅色,下層的有薄衣、血塊……我撥到一小塊物體,約兩寸高。兩寸!

  我兒這便是你了。

  原來有小小的夭折了的手腳雛形。也有頭。嘴巴給壓扁了,好像說“不依”。軟軟的一灘。我心痛:「醫生這突出的小點是什麼?」

  「是眼睛。」他正欲把那盆子擰走:「顏色略深一點。啊,很完整那。」

  我用力抓住盆子。

  「不是黑色的嗎?」

  「還沒有眼珠子。」

  「我多看一陣。」

  他拿出那份文件,給我在最後一項簽字。並以現金付帳。

  「我想帶他走。」

  「不可以的。這兒,」他指:「寫著:你無權取回嬰胎。」

  「為什麼?」

  「放棄了又何必可惜?擰出去不好。而且你要來無用。」

  難道你們有用嗎?

  我憤怒起來:「難道你們有用嗎?」

  忽然想起外面那兩個女人。

  「你們把客人不要的嬰胎,賣給中國人做補品!用藥材燉了湯來喝!」

  他面不改容地說:「我們不會這樣做。」

  但又無奈道:「你用個玻璃瓶子盛走吧。——不過已經搞爛了。沒有生命的。你不要亂動,剛做完手術,動作太大會流血不止。你現在先休息一下。喝杯熱鮮奶。」

  「把瓶子給我!」我淒喊。

  護士給我墊了特厚的衛生巾。

  我的身體仍在淌血。但我抓緊了你。——生怕你落入人家肚腹之中。也怕你被衝到馬桶中。更怕你被賣出。

  你不能被殺一次又一次。

  我聽得醫生在外頭說:「有些媽媽面對這種變化,不能平衡,產生很多“妄想”……」

  把你扔掉?

  放久了,你便變壞?發臭?滋生細菌?血的氣味好噁心?你化成膿?製成標本?醃作乾屍?

  埋在土裡?

  我慌亂了。來的時候,我以為自己是主人。但現在我成了你的奴隸。媽媽不知如何處理你。有點失措。我擰起那杯鮮奶。

  先呷一口,確定不太燙,沒傷著你。再呷一口,讓我咽喉暢順。我把你擰近嘴邊,忽地我咽了一下唾液,又放下了。——我是沒有經驗,沒吃過陌生的東西,不習慣而已。

  我再呷一口鮮奶,白色的微甜的液體順喉而下,但你在我嘴邊,又停頓了。

  我用力閉上眼睛,——我看不見你,你看不見我。我猛地把你倒進口腔,再用鮮奶押送。歇斯底里。

  你很軟,很滑,一點腥味也沒有。你很乖,乖乖的回到我的肚子裡。

  媽媽不能把你生下來。但你回到我處,最——安——全——了。

  但自此,我無一夜安眠。

  每當肚子痛,便喝熱鮮奶……

  我辭去紀伊國屋書店的兼職,亦不再與同事們聯繫。

  英語專門學校畢業後,考進新阪急百貨公司營業部當職員。課長對我很滿意。調派至生鮮水果之部門。

  一年以後,我認識了倉田孝夫。

  倉田孝夫是東北山形特產“佐騰錦”櫻桃的批發代理人。來自仙台市。

  每年五月第二個星期日,是“母之日”。公司一早提供高級品作母親節日之禮盒。主銷紅脆香甜櫻桃。合作已有多年。

  我們首次約會,是代表公司營業部招待他。他卻領我到三十二番街,為我介紹仙台牛柳。

  三番街是我常去的平民化地下街,回憶太多。終而淡忘。三十二番街真天淵之別,它在HANKYU GRAND BUILDING三十二層,奢華的高樓。

  「由紀子小姐,你們說神戶及松坂牛是極上牛肉嗎?」

  「對呀,神戶的牛吃五穀、玉米,喝啤酒,所以肉質鮮嫩。」

  「但仙台的牛有飯後甜品,而且每日有專人擦背按摩一小時,令脂肪內滲,造成“雪花”,紅白相混,吃時全無渣滓,入口即溶化。——仙台的牛柳比神戶和松坂還要名貴。」

  「吃什麼甜品?」

  「米雪糕好不好?」

  「哎——」我失笑:「我是問牛吃的甜品。」

  他也笑起來。然後煞有介事道:「佐騰錦。」

  「把大阪的媽媽也當母牛?」

  我覺得這位三十四歲,腰板挺直,走路很快的商人,好有趣。我們開始交往。

  我見過今井勇行。

  兩次。

  一次,我們坐汽車,經過浪速東區的惠美須東,通天閣附近。FESTIVAL GATE在九七年夏天開幕的。很多人都涌到這個面積二十三萬平方米的娛樂城玩過山車、旋轉車和摩天塔……

  人還沒走近,已聽到悽厲的慘叫聲。十分刺激。

  我在人群中,見他摟著一個女孩的肩,排隊購票內進。

  我認得今井勇行是因為他的無袖汗衣,抑或他白衣上的懶惰貓呢?我不知道。

  在日本,每天有一百萬個男孩穿白汗衣。人海茫茫,為什麼我可以一眼把他找出來呢?

  但他身邊的女孩,已經不是田島千裕,當然,也不是早川由紀子了。

  汽車駛進了娛樂城。

  那些尖叫仍是一陣一陣的傳過來。——當中,一定有他的聲音吧。和她的聲音吧。他倆緊擁著吧。

  倉田孝夫問:「你想去坐過山車嗎?我陪你去。」

  「不,」我微笑:「那是小孩子的玩藝。」

  「哦由紀子是個二十三歲的老人家!」他揶揄:「我豈不應該當祖父?」

  他公幹後回仙台,每隔一兩個星期,郵便局總會把一盒又一盒的山形“佐騰錦”送來我家。——他忘了我本來就在生鮮水果部門工作,但也因為經驗,我和你外婆嘗得出他的禮物是極上品。經過嚴格挑選。顆粒和顏色完全一樣。

  後來,在紅櫻桃中出現了一個指環……

  另外一次見到勇行,是在阪急電車上。向十三方向走的。也許他回家去了。

  車廂中人不多,沒坐滿,我離得遠遠的,一抬頭,又碰上了。說是沒緣分,又不盡然。但統共才只兩次吧。

  勇行的頭髮長長了,回復我初見他時的長度。他戴上了音樂耳筒,不知聽什麼歌。

  他神色有點落寞,沒有女友在身邊的今井勇行,眼皮特別單,本來的單眼皮,特別憔悴。他望著地面,但沒有焦點。電車晃動著,他不動。全無舞感、樂聲空送。他似乎不快樂。還有小小的胡碴子,不太顯眼,小黑點。——他的胡碴子長得很快,早餐剃了,黃昏便可長出來了。

  我沒有叫他。

  後來他無意中望向我這邊。我別過臉去。他沒有叫我。

  ——也許他是看不見我的。

  他望向我這邊,良久。仍是沒有焦點。

  今井勇行真是漂亮。可惜我們不屬於彼此。我兒,這是心底話。我感覺道肚子痛,便知你不安。你餓。

  孟蘭施餓鬼會之後,八月二十四日,我參與了寺廟的地藏盆。晚上,大家在河上放燈,小小的燈籠,稱“精靈舟”。

  墮胎的媽媽們為歉疚、追憶、懷念、贖罪、補償……,種種心事,後來化作一尊一尊“水子地藏”。長久供養。

  一位法師走過來,說了幾句話:「純真無垢支離滅絕釋放天然如水似月」

  在遠行前,我做了一件事:——我到千日前的道具屋筋,定造一個模型。

  這道具屋筋街道不太長,兩旁店鋪共百多間。它之所以聞名,因此處以蠟或塑膠製作各種食物之樣本。吸引很多餐廳的老闆、遊客,和喜愛收集食物模型的人。

  他們造三文魚壽司、蕎麥麵、天婦羅、火鍋、義大利粉和御好燒……

  我向其中一家的老闆提出定造條件:「我想造一刻明石燒,八個,以紅漆木板上。——每個丸子幫我放兩粒八爪魚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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