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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一家水族店。

  店中賣海星、魔鬼魚、小金魚、海馬……,和水母。

  無骨的水母,無血無肉,無色無相。全身透明,一如“寒天”。它像一把小傘,在水中浮沉緩動。有些微白的斑點,迎著水族箱的暖燈,忽地一閃。

  我見有一隻手指,指向水母,這是女孩的手:「要這個!」這個便給撈來,盛在膠袋中,成為她的禮物。開心得嘻嘻笑,吻了他一下。

  勇行付款。

  他倆轉過身出門。手挽手。

  田島千裕?

  剎那間我手足無措,還閃身躲起來。我想過大概是個方式:——(一)裝作看不見,掉頭就走。

  (二)與他四目交投,一言不發,掉頭就走。

  (三)上前,大吵一頓,不用客氣。

  (四)掌摑他一記。

  (五)哭著哀求他。或請她退出。

  (六)回去後才算帳。

  (七)若無其事,忍氣吞聲。

  (八)彼此了斷,勿須解釋。

  (九)……

  (十)……

  但,他怎麼找上她?

  是記住那卡片上的電話嗎?看一次就記得了?才一次?

  不不不。全是我的錯。——當日是我先喚他住她的。

  是我自己的錯。在還沒有整理好混亂的思想,無可避免的,還是遇上了。

  我很意外的指著那個膠袋子:「呀,這是什麼呀?好可愛呢。」

  「這是水母,看得見嗎?」千裕把它遞到我眼前:「現在流行養水母。」

  「我遇到她,幫她挑的。」

  「真巧啊。」

  「由紀子要不要也養一隻?」

  「水母壽命有多長?」

  千裕搶著說:「天氣還沒暖過來,怕它容易死。如果照顧得好,大概活一兩年。」

  「一兩年已經很長了。」我笑:「有些金魚不能過冬。」

  「別看水母沒有骨,它也很堅強的。」

  「這個多少錢?」

  「差不多二千元。」勇行道。

  「……」

  我們談笑甚歡。

  末了分別回家。

  我提著一袋水果。千裕提著一隻水母。勇行雙手插在褲袋中。

  誰說這場戲難演?我那麼輕快,世上再沒有角色不能駕馭,也沒有尷尬的事件難倒我了。

  他是高手,我亦不自愧。

  ——只是翌日,我再沒有力氣。我再也爬不起床出門上課和上班了。我把所以的力量並發一刻去“談談笑笑”?原來那也是沉重的。

  我覺得冷雖然女人的手冷,體溫高,但專家的理論,並不適合塵世受傷者。我的體溫更低,全身都冷。我的熱情一下子沒有了。

  我變成一隻透明的水母……

  「由紀子嗎?」

  我擰氣聽筒,有點失望。但我用輕快的聲音問:「正博?」

  岩本正博約我明天上班前喝咖啡。我間中同他約會。雖然在同一家書店,但工作時沒有機會“無聊”地聊天。他問:「英國屋抑或薔薇園?」

  又道:「英國屋的咖啡香些。但薔薇園坐得很舒服。」

  「正博你跟我做心理測驗嗎?」我笑:「是英國屋還是薔薇園:薔薇園是不是又紫色花裝飾那家?」

  「你喜歡薔薇園。便選這個了。」

  「你不要遷就我。老朋友了。英國屋的烘餅也好吃。我可以去英國屋。」

  「薔薇園又香蕉蘋果批——」

  我真有點混沌。今井勇行為何不自動找我?只有我找他?他不會找我?他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因為我一直在微笑?……

  跟本岩正博約好了。

  我坐在地下街扇町通泉廣場附近的薔薇園,等了半個小時,不見他來。我呆坐,正好什麼也不做、不想。只是等。

  再等了十五分鐘,我沒時間了。他氣急敗壞地推門。連眼鏡也在冒汗。

  「由紀子,我在——英國屋——等了你老半天——」

  他也沒時間了。我站起來:「不要喝了,邊走邊談。」

  他想問,我是不是與勇行出問題?他想約會我,星期三一塊去有馬溫泉散散心?他希望我訴苦?他是我每晚見面的老朋友,——但,我們竟然會走錯了地方。只有兩個選擇,我們也見不上面,各自苦候,還誤會對方不來。大家沒緣分。他在最低落的一刻伸出手來,我沒有心情。是不是因為走錯了地方?

  此刻才知道,他是英國屋,我是薔薇園。他對我再好,我們是碰不上一塊的。

  在扇町通走著,人人熙來攘往,我倆被淹沒了,像各自被折入隔了幾層的扇頁中。

  我在熟人跟前哭了:「正博,真不巧,定休日約了男朋友玩呢。對不起。」

  勇行傷了我的心。我仍然按他的流動電話的號碼。我無法通另一個好人到有馬溫泉。

  除了他,我無法通任何人到有馬去。

  ——除了他,我兒,還有你。

  你會記得這個地方。

  但你更要記得“人間優生社”。

  這是一家私家診所。——說是“優生”,實乃“刑房”。

  我在此地,把你謀殺。

  媽媽是意外的,才知道有你。那年,我二十。你是兩個月。我不能讓你出生!

  醫生先給我注射。我不怕苦,也不怕痛。像你爸爸。比他強的,是我不怕注射。——我只怕這一針,效力不足。人工流產是普通手術,其實肉體不痛,心靈受傷。

  我進房間時,來了兩個女人,坐在沙發上掀雜誌。在等。

  看來時中國人。說中國話。

  她們看著我進去。然後跑到護士的櫃檯前,同她打個招呼。

  做手術前,醫生給我看了一個錄影帶,他很平淡地解釋過程,並要求籤字作實。

  我既已來了,一陣空白,我簽了字。耳畔他還絮絮叨叨:「手術之後,或混在血水中。有時找得回,有時找不著。……都不要。……無權取回。……不追究責任。……同意……」

  頭兩個月,孩子略成人形,如糙上珠,柳上絮,一團血污。他在我肚子中,暖暖的。若我送他走,得用和暖的水衝到馬桶去。我親手做。

  我分叉雙腿,感覺又東西在把你吸出來。力度大,不很痛。真的。是真空吸盤。左右擺動一下,像手在試位置,好一下子給抽走。

  ——一——下——子猛地一下,你被吸掉。那感覺,似高潮。麻麻的。帶來了一切。帶走了一切。

  一定是那一次。

  在有馬溫泉。

  “千裕和水母”事件之後,岩本正博填不上他的位置。我太窩囊了。

  我想見勇行。

  勇行把頭髮剪短,染茶色。

  我抱怨:「當我把頭髮剪得同你一樣短時,你又把它剪得更短了。——你叫我怎麼辦?」

  我又道:「今後,我決定長長了。並且,不管你染了紅茶綠茶,我才不管呢。」

  他笑:「若我們一起泡到金泉中染金了,再也沒有這個爭拗。」

  「才怪。我去泡銀泉。」

  在JR大阪站乘寶塚線列車,再轉一程巴士,我們到了六甲山腳的有馬,才一小時多些。這是最近的溫泉了,“金泉”含強鐵是赤褐色,“銀泉”白得半透。

  ——但我們進了房間,勇行把“請勿騷擾”牌子掛出來。

  我們竟然沒有泡過溫泉。我們熱愛彼此的身體。馬上把一切都忘掉了。——只有在斗室,他才真正屬於我。不能放出去呀。……

  由星期三到星期四早上,我們做了四次。

  我們有一些日子沒有見面,我總不能讓著千裕。以前,我不知有對手,現在,我覺得取捨應該自主。

  我們做了四次。只第一次和第二次來不及用安全套,——我知道,應是第二次時,有了你。

  因為第一次太餓、太快。

  第三、四次有點累。

  我兒,在最激烈時,我會流淚的第二次,他的慾念最強,我感覺最混亂。想死。我心中想著,即使最後我們分手了,我還是愛這個男人。不能放他出去。

  這是直覺。媽媽很清楚。我忽地張開了眼睛,費了很大的勁。我張開了眼睛,在極近的距離,在他的眼中,竟看到了自己。又看到你。

  記得“大東洋”彈子房馬?就在阪急東通商店街。那長年“新台入替”招牌旁邊,看手相女人對面,有一座“未來嬰兒面貌”組合機,把我的樣子,和他的樣子,經電腦分析,現出“你”的可能面貌。

  我的肚子暖。人又瞌睡。以後也不想做。——我意外地有了你,忽然間很疲倦,太疲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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