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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時震》中,馮內古特反反覆覆把文學作品稱為“二十六個發音符號、十個數字和八個左右標點的特殊橫向排列組合”,一下子剝去了文學的神聖外衣,赤裸裸地暴露出人為製造的本質。藝術也一樣,小說中繪畫被說成“塗著顏料的平面”。作家既對“藝術至上”、“美學原則”之類表示不屑,同時又感到文學藝術的地位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脅,極力為之辯護,一種矛盾態度赫然可見。《時震》中的小說家基爾戈·特勞特雖然不乏機智,但卻是個半瘋的怪人。他不斷寫小說,寫好後扔進廢物簍,或扔在垃圾場,或撕成碎片從公共汽車站的抽水馬桶中衝下去。他的外表滑稽得令人忍俊不禁:

  他穿的不是長褲,而是三層保暖內衣,外披作為戰時剩餘物資的不分男女的大衣,衣下擺下面,裸露著小腿肚子。沒錯,他穿的是涼鞋,而不是靴子,頭上包的是印著紅色氣球和藍色玩具熊的童毯改制的頭巾,因此看上去更像女人……(他)站在那裡手舞足蹈地對著無蓋的鐵絲垃圾簍說話。(第56頁)

  對作家的行為與精神狀態的刻意嘲弄,也間接地說明文學帶有遺傳特性的作家的產兒的荒唐性和非現實性。此外,馮內古特又把《時震》的作者,即他本人,與《時震》中的小說家特勞特混淆在一起,說明特勞特時常不著邊際的囈語,也是他自己的胡言,等於告訴讀者:你們別相信我!在小說的序言中,作者直截了當地指出小說基本構架上出現的漏洞:

  在這本書中我假設,到二〇〇一年在海濱野餐會上我仍然活著。在第四十六章,我假設自己在二〇一〇年依舊活著。有時我說我身在一九九六年那是現實狀況;有時我說我在時震後的重播過程中,兩者之間沒有清楚的劃分。

  我一定是個瘋子。(《序言》第11頁)

  馮內古特又告訴讀者:“我現在如果有了短篇小說的構思,就粗略地把它寫出來,記在基爾戈·特勞特的名下,然後編進長篇小說。”(第1617頁)他又給自己揭底,“特勞特其實並不存在。在我的其他幾部小說中,他是我的另一個自我。”(《序言》第9頁)

  這種“侵入式”(intrusive)的敘述,即作者闖進小說之中,交代幾句,在以前是文學創作的大忌,因為它不僅打斷敘述的連貫性,而且嚴重破壞了故事的“仿真效果”。這種作者的聲音隨意介入故事的做法,卻在《時震》和其他後現代主義小說中司空見慣,是突出小說虛構性的有效手段。當我們在小說中讀到“在我正要寫下一句的這一片刻,我才突然意識到……”(第189頁)這類插敘時,讀者強烈地感覺到作者的存在,手中的文本是他“寫作”或曰“編織”的產物。小說是文字遊戲,沒有揭示真理的功效,最多只能傳達經驗,提供娛樂。

  傳統小說家努力塑造接近生活原型的人物,讓你與小說人物同喜同悲,而後現代派的作家希望讀者感情上與作品保持距離。人物是虛構的,因此,他們的語言不必合乎邏輯,他們的行為不需要明確的動機。《時震》中的科幻作家基爾戈·特勞特甚至直接對文學傳統進行諷刺:“那些附庸風雅的蠢傢伙,用墨水在紙上塑造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立體的人物。……好極了!地球已經因為多了三十億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立體的人物而正在衰亡,還不夠嗎!”(第66頁)他補充說他這一輩子只塑造過一個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立體的人物。那是他的兒子,不是用筆,而是通過性交創造的(第67頁)。在這裡,作者借特勞特之口想說明的是,小說不應該,也不可能模仿作品以外的現實。

  再者,後現代主義作家一般對文化危機極度關注,馮內古特也是如此。在危機四伏的今天,文化危機首當其衝。作家們生活在文化圈中,有更多的親身體驗。在他們看來,被稱為“後現代”社會的今天,是技術取代藝術的時代,傳統的“高尚”職業,如藝術創作和文學創作,已經或正在遭人唾棄。照相機、攝影機可以輕而易舉地奪走畫家的飯碗,人們渴求的是信息而不是詩歌。

  《時震》中的美國文學藝術院,門窗裝上了鐵甲板,噴塗偽裝,僱傭武裝警衛晝夜二十四小時戒備,森嚴壁壘,如臨大敵,儼然一個四面楚歌的孤獨城堡。“時震”發生後,此地才派上真正的用場,先當陳屍所,後來紐約實行軍事管制後又改做軍官俱樂部。文學藝術院隔壁的博物館改成了流浪漢收容所。也許很少有人會相信這是寫實的手筆。但是,在當今技術、信息社會,文學藝術的地位岌岌可危,這種感覺瀰漫在小說的字裡行間。馮內古特創造了一個虛構的場景,以想像發揮代替寫實,不對小說的真實性負責,也並不指望讀者“信以為真”。他只是抓住現實生活中不合理的部分進行放大,進行嘲諷,使讀者無法不正視赫然存在的荒唐。

  《時震》中,對藝術嗤之以鼻的實驗科學家,以兩片瓷磚擠壓顏料團然後掰開的方式,創作了現代畫,成了藝術家。作家、文學經紀人、教授一個個都自殺了,只有精神病人和被稱做“聖牛”的流浪漢才有滋有味地活著。年過七十的半瘋老作家背著一桿火箭筒出場,最後成了英雄。另一個英雄是槍殺林肯的兇手的後代。他是演員,因在《林肯在伊利諾州》中成功地扮演了林肯的角色而受人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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