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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他毫無徵兆地冷笑一聲,在因為老鼠不斷掙扎而產生的床板亂響中猛地撲到牆角,片刻不停地開始磨牙。

  這牢房在全大越是出了名的堅固難逃,傳言道關在裡頭的犯人皆是窮凶極惡罪行罄竹難書之人,層層疊疊的把守令其中犯人插翅難飛,可若是真到了最底層的監牢,反倒是只有一個耳聾眼瞎的老婆婆四處送湯送飯。滿牢房的人被逼無奈聽了這令人頭皮發麻的磨牙聲足足三日,突然不知道在哪一天,這種經久不息的磨牙聲消失了,誰知安穩覺還沒睡幾天,又不知從何處傳來股叫人抓心撓肝難受的沖天臭氣,他們將牢籠噼里啪啦敲得震天響,奈何那婆婆居然連嗅覺也沒了個徹底,拄拐依舊恍若無事地送湯送飯,可臭氣揚天直叫人作嘔,哪裡還吃得下飯去?

  就在全牢房人民的翹首以盼中,萬歲爺終於“巡海”遛彎遛回來了,終於打算到牢房中看看這個老對頭了。

  而迎接他的,竟是滿牢房余香繞樑三日不絕的臭味,以及一具死狀蹊蹺古怪的屍體。

  秋笙皺著眉捏著鼻子走近些許,這才看清了綁在床板上早已餓死的老鼠、四肢攤開躺在地上的雅爾夫,以及那深深陷入他脖頸血管深處的老鼠牙齒。

  而那幾乎可以實際漂浮在空中的臭味,活像是一盆的臭雞蛋打翻開去,兌了泔水送到個百十年沒洗腳的臭漢腳下洗了三天的味道,聞者內心創傷簡直難以言喻的深重。

  秋笙轉過身去,正對上等在門口的楚翛的一雙眼睛,登時有種身在臭地心在桃源的感覺,咧開嘴角微微一笑,見對方神情不變地沖自己彎了彎眼眉,這才對旁邊的韓建華說道:“我覺得他就是一頭撞死在牆上,也比拉著個老鼠墊背要好得多。”

  韓建華一刻也不敢把手從鼻子上拿下去,只瓮聲瓮氣道:“人家想找個黃泉路上作伴的麼,這有什麼難理解的,你以為誰都像你倆似的出雙入對啊?”

  何靈雨看了一眼秋笙,緊皺著眉盯著地上形容慘烈的屍體,抽抽鼻子道:“秋爺,是將剩下的人轉個牢房關到別處去,還是立刻派人清理乾淨了?時間久了產生的氣體可當真不妙。”

  秋笙正兒八經地想了一會兒,才道:“裡頭都關了些什麼人?”

  這兩人沒一個打理單身漢韓建華涕淚俱下的質問,南大營總統領只得可憐巴巴地縮進了牢房角落聽候吩咐。

  “我剛剛從豐將軍那兒拿來了牢房的監管記錄,其實這牢房規模很小,原先統共不過二十人,都是些大小事犯了點軍法的水師兵卒,都沒有什麼驚天動地的罪行,本就是關在這裡以示警告。”何靈雨稍稍一頓,繼續道,“至於後來的三十多人,都是雅爾夫手下能用得上的火炮手和掌舵手,若能好生勸告利用,該是大越手中的一柄利劍。”

  “有在臭氣熏天的牢房裡勸解成功的先例麼?”看著何靈雨微微一愣後,似乎是略有遲疑地搖搖頭,秋笙擺擺手下了結論,“他們頭兒都跟老鼠雙宿雙飛再投胎去了,西洋人的地盤又在千里萬里之外,不投降的就地處死算完,降了便好吃好喝伺候著,浪費這個人力物力都關在這兒是做什麼?還有那些被豐青關進來反省自我的自己人,這幾天也該想明白了,都各自回軍里效力去吧,讓婆婆歇歇吧快,她都多大歲數了。”

  說完他聞聲側頭,正好看到那老婆婆推著裝滿食物的小車步履蹣跚地走過來,長嘆一聲道:“帶到蘇萬越那兒去,叫他好生伺候供養著,一把年紀的怪不容易。”

  何靈雨點點頭,抬起眉眼便正好與倚在門框上的楚翛看了個對眼,湊到秋笙面前去,低聲問道:“你打算如何?”

  “打算?”秋笙微微皺著眉轉過頭來,抬眼看看斜倚在門邊的楚翛,神情全無何靈雨想像中的猶豫不決,反倒是平添了些許篤定安寧,兩人遙遙相視而笑,只聽這人再確切不過地說,“那位子他千方百計想得到,而我則是窮盡手段想逃避,這還有何打算?拱手讓給他便是。”

  何靈雨一驚:“楚公子勸說過你了?”

  “倒也不是他來勸我,是很多年的一個故人借他的口,說了她自己想說的話罷了,我權當是這人在替我開脫解放,何樂而不為?”秋笙一面笑,一面揮手叫來了韓建華,指了指牢房裡那具散發著劇烈臭味的屍體道,“我本無意取他的性命,既然選擇這種方式了結,便隨他去,燒了海葬較為妥當,就這麼辦。”

  說完,他又凝神注視了牢房片刻,突然一拍大腿道,“那老鼠可不能就這麼暴屍荒野,這兄弟純粹是個臨時倒霉被拉來陪葬的可憐貨色,可不能就不理不睬任其滅,回頭在海邊那風景開闊的好地方挖個墳給它安生葬下去,簡直荒唐,它招誰惹誰了不曾?”

  韓建華目瞪口呆地聽完了,正要捋順了舌頭開始反駁,便被何靈雨輕輕扯住了袖子,回頭,見她飛快打出一串手勢,當即答應得極為痛快地跑出去了。

  “你同他講什麼了?”秋笙脫力往牆壁上一靠,含笑瞅著仍舊木頭臉的何靈雨,“說我有病,讓他別多管閒事?”

  何靈雨擺擺手:“這不是要緊事…你已決定了?還有那所謂故人究竟是何方神聖?還要借楚公子的口來傳達意思?”

  “你想知道?”秋笙斜著眼笑了一下,語氣不變,“是個已死之人。”

  “你…”

  “沒騙你,”秋笙淡淡道,“呂輕煙,百年來名聲不減的塞北女將,端的是一派當年北驪鮮少幾個至情至性的江湖性情。”

  何靈雨略一思索,道:“記得倒是記得,只是她早已身亡百年有餘,如何能?”

  秋笙看著她疑惑不解的神情,也不再開口解釋下去,只抬手在她頭上近乎揉弄地摸了一把,許多話還未出口,實際也再不必說了。

  那樣多的事他從前不知道,總以為一人在人世間停止了呼吸,便算是真真切切死去,魂飛魄散,百十年不到,意義全失,無所得,亦無所失。

  而直到楚翛親口告訴他圈圈繞繞許多事情,這才恍然明白,人間之死尚遠遠不是終點,忘川水邊歷年曆代都有不願涉足的多情痴心人,死後意識神思猶存,只可惜再不能回頭。

  親眼看著樁樁件件親手作弄出來的鬧劇,悔恨嘆息,卻也只能悔恨嘆息。

  見得,聽得,甚至感知得到,卻唯獨再無法改變一切。生前苦果,竟是能輾轉經年送到漂泊人間許久的魂魄面前,失卻了味覺,卻硬生生被苦澀逼出一連串早沒了實物的淚水,長嘆一聲灰飛煙滅,為之奈何?

  今生今世何其短暫,他何苦去迎合這紛繁世人、這荒涼世道,而一而再再而三地違背自己的本心初衷呢?

  將至十年,苦不堪言,此時不退,更待何時?

  恍然回神,他已慢慢走到樓梯盡頭,那不遠處正靜靜倚靠著一個人影,一身雪白衣衫被輕風卷得翩然紛飛,衣袂翻飛之間,流光溢彩著秋子瞻為之執著一生的江河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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