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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熊蹲倉的時候,通常選用兩種方式:開“天倉”或者是“地倉”。它們選擇一棵中空的樹筒作為它們的“倉”,也就是藏身之地。如果樹洞的洞口朝天,就稱為“天倉”,如果洞口在樹筒的中部或者底部,就稱為“地倉”。到了夏天,天倉地倉都空了,有的時候灰鼠會在裡面爬進爬出地玩耍。

  馬糞包對我說,悲劇正是由於這樣一個地倉引發的。

  他們離開營地,走了大約三小時後,停下來休息。馬糞包和放映員坐在林地一邊聊天一邊吸菸,瓦羅加則去方便去了。

  他們才坐下來不久,正說著話的時候,馬糞包突然發現前方的一棵空樹筒子的地倉的洞口有一隻灰鼠探出頭來,他舉起槍,對著它就是一槍。然而打中的不是灰鼠,竟然是一頭熊仔!灰鼠逃脫了。看來是灰鼠進地倉中玩耍的時候,發現裡面有熊仔,嚇得掉身逃跑。熊仔跳出來攆灰鼠的時候,子彈在瞬間擊中了它。熊仔栽倒在林地後,馬糞包對放映員說,你可真有口福,一會兒有好吃的了!他正準備把它撿回來的時候,密林中傳來“嚓嚓”的聲響,原來母熊聽見槍聲,知道熊仔出事了,就朝空樹筒子奔跑過來。馬糞包舉起槍,對著它就是一槍,結果打偏了。再打一槍,仍然偏了,這時母熊已經瘋狂地朝他們奔撲過來,馬糞包再打時,槍里的子彈已經空了。由於此次出行不是為了狩獵,他也就沒有帶更多的子彈。馬糞包說,如果不是瓦羅加及時地在黑熊的背後沖它開了一槍,使母熊改變了進攻的方向的話,他和放映員的命恐怕是保不住了,因為那頭憤怒的母熊已經快衝到他們面前了。

  母熊站起來,朝瓦羅加奔去。它的速度很快,瓦羅加又朝它開了一槍,這顆子彈打在它的肚子上。這一槍把它的腸子都打出來了,但母熊沒有屈服,它用兩隻前掌將涌流出來的腸子塞回肚子,捂著傷口,暴怒地沖向瓦羅加。瓦羅加射出第三顆子彈的時

  候,它已經接近他了,那顆子彈竟然也偏了。沒等瓦羅加打響第四槍,母熊已經伸出兩隻血淋淋的前掌,把瓦羅加抱在懷裡,三下兩下就揭開了他的腦殼。放映員嚇得暈倒在地,馬糞包則提著槍跑向瓦羅加。然而一切已經晚了,母熊已經把瓦羅加撂倒在地。它撿起那桿槍,握著它,像個頑強的戰士一樣,朝馬糞包走來。它肚子裡的腸子又一團團地涌流出來,它終於支撐不住了,放下前掌,放下槍。它艱難地爬行了幾步,再也挪不動了。馬糞包上前,用槍托砸爛了母熊的腦袋。

  馬糞包和瓦羅加的槍法都不錯,他說如果不是因為前一夜看電影高興,喝了太多的酒,開槍時手有些發抖,那麼瓦羅加就不會死在熊掌下。

  我們這個民族最後一位酋長,就這樣走了。

  瓦羅加是被風葬的。為他送葬的人很多。瓦羅加氏族的人,聽到他升天的消息後,紛紛從激流鄉和各個營地趕來。他的葬禮是妮浩主持的。葬他的那天風很大很大,如果不是達吉亞娜攙扶著我,我肯定會被狂風吹倒了。

  瓦羅加的離去,使接下來的歲月出現了空白。我只記得有一回我想瓦羅加想得心疼,當我用手撫摩心口的時候,突然覺得我的胸脯已經變成了一塊堅硬的岩石。我脫掉上衣,拿著畫棒,在上面隨意描畫著。畫著畫著,我忽然覺得很委屈,就哭了。這時妮浩進來了,她幫我擦乾淨了臉上的淚水和胸脯上的顏料,為我披上衣服。事後她對我說,我在胸脯上畫了一隻熊。

  一九七六年,維克特死了,他是因酗酒過度而死的。我沒有去激流鄉送他。我不想送懦夫,雖然說他是我的兒子。他被葬在伊萬身邊。那一年九月已經參加工作了,他在激流鄉的郵局當鄉郵員。

  九月在參加工作的那年與一個漢族姑娘相愛了,她叫林金橘,是激流鄉商店的售貨員。他們在一九七七年秋天結婚的時候,我再一次來到激流鄉。柳莎帶著我來到商店,去看林金橘的時候,我看到了擺著布匹的貨架上,有一明一暗兩匹布,一匹青藍色,一匹辱黃色,我的眼前立刻就閃現出了耶爾尼斯涅被洪流捲走的那個黃昏,我所看到的金河的景色。我的歲月之河,流淌的就是這兩種顏色。我感慨萬千,不由得老淚縱橫。我的眼淚讓林金橘覺得委屈,她問柳莎,奶奶是不是不喜歡我做她的孫媳婦?我讓柳莎告訴她,我不過是想起了一條河流。

  九月結婚後,柳莎又回到我身邊。她的脖子上依然戴著維克特為她打磨的鹿骨項鍊;每到月圓的日子,她就會哭泣。維克特喜歡在月圓時刻向她求歡。這個秘密,早在他們結婚時我就知道。因為一到月圓的日子,從他們的希楞柱里,會傳出維克特快意的呼喊。

  一九七八年,達吉亞娜和索長林帶著他們剛出世的女兒索瑪回到了我身邊。那年依蓮娜已經十歲了,達吉亞娜把她送到激流鄉上學,由九月和林金橘照顧著。達吉亞娜告訴我,她很想要一個男孩,在索瑪之前,她也懷了一個,可是到第六個月時,突然在山中滑了一跤,孩子流產了,是個男孩,把她和索長林心疼得好多天吃不下東西。

  安糙兒也到了結婚的年齡了。我本以為不會有姑娘看上安糙兒的,他的愚痴是人所共知的,但有一個叫優蓮的姑娘還是喜歡上了他。優蓮所在的烏力楞與我們相鄰,有一次馬糞包去那裡,把安糙兒煮了好幾壺鹿奶茶要招待電影上的人的趣事講了,別人聽了都哈哈大笑,只有優蓮沒有笑。她對她的額尼說,安糙兒的心腸這麼好,心地又那麼的純潔,這樣的男人是可以依靠一輩子的,我願意嫁給他。優蓮的額尼把這話告訴給馬糞包,馬糞包高興極了,立刻回來跟我們商量安糙兒的婚事。我們很快為他們舉行了婚禮。開始我和妮浩還擔心安糙兒不懂男女之事,而為他隱隱擔憂著,但他們婚後不久,優蓮就懷孕了,這真讓我們高興。不過優蓮沒有依靠上安糙兒一輩子,她在轉年生下一對雙胞胎後,因大出血死了。那些難產而死的女人,通常只停上一天就埋葬了。但安糙兒卻不讓埋優蓮,他守在她身邊,不許送葬的人靠近。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三天過去了,四天也過去了,雖然那時已是涼慡的秋季了,但優蓮的屍體還是腐爛了,散發出陣陣臭味,招來一群又一群的烏鴉。我只好對安糙兒說,你不要以為優蓮是死了,她其實變成了一粒花籽,如果你不把她放進土裡,她就不會發芽、生長和開花。安糙兒問我,優蓮會開出什麼樣的花朵呢?我便把依芙琳曾對我講過的拉穆湖的傳說講給他聽,我說拉穆湖上開滿了荷花,而優蓮就是其中的一朵。這樣,安糙兒才同意埋葬了優蓮。從那以後,每到春天的時候,安糙兒都要問我,優蓮開花了嗎?我說,有一天你找到了拉穆湖,就會看到她的。安糙兒說,我哪一天能找到拉穆湖呢?我說,總有一天會找到的,我們的祖先是從那裡來的,我們最終都會回到那裡。安糙兒問我,優蓮化成了荷花,我會化成什麼呢?我對他說,你不是荷花旁的一棵糙,就是照耀著荷花的一顆星星!安糙兒說,我不做星星,我要當一棵糙,糙才能親著荷花的臉,聞著它身上的香氣啊。

  優蓮留下的那對雙胞胎的名字,是安糙兒給起的,一個叫帕日格,一個叫沙合力。帕日格是一種背夾,而沙合力則是糖的意思。安糙兒似乎把心思都放到了對優蓮變成荷花的幻想中,他對孩子漠不關心。所以撫養孩子的責任,落到了我的肩上。

  到了一九八○年,已經三十歲了的馬伊堪懷上了私生子。

  馬伊堪的悲劇,與拉吉米有著直接的關係。不管誰來向馬伊堪求婚,拉吉米都說,她還是個孩子呢。我和妮浩不止一次勸他,馬伊堪快三十了,再不嫁人的話,不是把她給耽誤了嗎?這孩子是被遺棄的,身世本來就淒涼,應該讓她得到幸福。可拉吉米的回答永遠都是:她還是個孩子呢。如果是馬伊堪自己央求他,說她也想像其他姑娘一樣結婚、生孩子,拉吉米就會大哭一場。馬伊堪這朵嬌艷的花朵,就是在拉吉米的哭聲中一天天地黯淡下去的。

  高平路求婚多次遭到拒絕後,再也不上我們這裡搜集民歌了,他早已娶妻生子。當拉吉米聽說高平路結婚的消息時,他對馬伊堪說,你看,情啊愛啊哪個是真的?它們都是過眼雲煙!那個漢族老師怎麼樣?他不照樣結婚了嗎?誰都會拋棄你,只有阿瑪不會拋棄你!那時的馬伊堪已經知道自己被遺棄在烏啟羅夫客棧馬廄里的身世,馬伊堪哭了。她哭過後對拉吉米說,阿瑪,有一天我結婚了,嫁的肯定是鄂溫克小伙子!

  馬伊堪在她三十歲的這年春天,突然失蹤了。拉吉米平素看她看得緊,從不讓她單獨外出。馬伊堪甚至連激流鄉都沒有去過。她是開在深山峽谷里的一朵最寂寞的花。

  然而這朵花在她三十歲的那一年突然化作一隻蝴蝶,飄出了山谷,拉吉米幾乎要急瘋了。魯尼和索長林各帶著一路人馬,出去尋找。一路去了激流鄉,一路去了烏啟羅夫。拉吉米留在營地守候著,哭得眼淚都快幹了,連續幾天不吃不喝不睡,就那麼坐在火塘旁,眼睛赤紅,臉色蒼黃,一遍又一遍地叫著馬伊堪的名字,叫得格外淒涼。我和妮浩擔心極了,如果馬伊堪不回來,拉吉米恐怕是活不下去了。然而到了她失蹤的第五天上,去烏啟羅夫尋她的那一路人還沒有回來,馬伊堪卻自己回來了。她看上去很平靜,還穿著她離開時穿著的衣服,不過她的頭髮上多了一樣東西,那是一塊水粉色的手帕,她用它束了頭髮。拉吉米問她去哪裡了?她說迷路了。拉吉米氣得快要暈倒了,他說,迷路了怎麼衣服連道口子也沒有,頭髮上還多了手帕?手帕是哪裡來的?!馬伊堪說,迷路時撿的。拉吉米知道馬伊堪是在欺騙他,他哭了。事實上他已沒有淚水了,只是乾嚎著。馬伊堪給他跪下了,說,阿瑪,我再也不會離開你了,我會永遠和你留在山裡的。

  馬伊堪回來後不久,便開始嘔吐了。但那時誰也沒有想到她是懷孕了。夏天時,她已顯懷了。剛剛平靜下來的拉吉米被氣壞了,他用樺樹條抽打馬伊堪,咒罵她,追問是哪個男人對她做了那事?馬伊堪說,是個鄂溫克人,是我自願的。拉吉米說,你還是個孩子啊,怎麼能做這樣沒有廉恥的事呢!馬伊堪顫著聲說,阿瑪,我不是個孩子了,我三十歲了。

  拉吉米那段時間跟中了魔似的,每天都去央求妮浩,讓她跳一次神,把馬伊堪身上的孩子清理出去。妮浩說,我只救人,不殺人。拉吉米沒別的辦法,他就吩咐馬伊堪做那些繁重的體力活,祈望著這樣能使她流產,然而馬伊堪懷的孩子非常皮實,穩穩地呆在她的肚子裡。到了冬天,這個孩子出生了。他是個男孩,馬伊堪給他起名叫西班。西班兩歲時,已經能吃肉食和麵餅了,他看上去非常的健壯。馬伊堪給他斷了奶,跳崖自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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