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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時已近亥正,皇城裡夜色沉沉寂無人聲,遠遠一隊鸞儀順著西長街疾步前行。為首的數十盞行燈將路面照得通亮如晝。兩旁的宮牆映著變幻的人影,腳步憧憧,猶如巨人。小太監遠遠看見,忙面對牆壁站好,待鑾駕去得遠了,方一路不停跑進乾德宮。

  值房裡,周勇貴早等得心焦,聽了那人的話,不敢稍待,立時去見皇帝。

  天氣悶熱,皇帝身上雖只穿著浸花羅的中衣,仍舊出了一身的汗。小太監遞上盛著絹子的托盤。皇帝抓起來拭了拭額頭跟下頜,隨手就撂在盤中,一面問:“怎麼樣了?”周勇貴道:“回皇上,方才太醫施了針,太后已經醒過來了。”皇帝這才唔了一聲,閉上眼睛緩緩躺下。周勇貴餘光所見,心中暗暗發急,卻又不知道如何開口,只得向旁邊的小太監遞去一個眼色。

  那小太監卻行退出房間,皇帝閉著的眼睛果然慢慢睜開來,又問:“還有什麼?”周勇貴忙上前來低聲道:“皇上,太醫的意思,恐怕就在這一兩天,說不定,就是今晚。”皇帝聞言猛然轉過頭來,眼中的焦灼幾乎將周勇貴點燃。只不過片刻功夫卻又側開臉去,冷冷瞧著床頂不發一言。周勇貴思緒良久,到底牽著袍腳跪下去,沉聲道:“皇上,奴才萬死,講一句不當講的話。”皇帝卻虛一抬手止住了他:“既是不當講的話,那就還是不要講的好。你的命,朕還不想要。朕乏了,你也下去吧。”說著漸漸翻身向內。

  周勇貴只得應了一聲從地上爬起來,伸手去放挽起的紗帳。桌上的西洋鍾忽然響了,噹噹的敲了十下。排案上的燈火依舊明亮,照著皇帝的後背,平展闊朗,浸花羅的中衣貼在上面,暗織的四合雲紋圍住中間碩大的寶相花,一眨一眨的仿佛是在跳動。周勇貴疑心是自己眼花,再定睛去看,原來是燭火的光線在閃。他咬了咬牙,見手中的帳子角已經掖進了床沿,便轉身走到牆邊,執起小金碗,將案上的紅燭一一熄滅,暗影中聽到皇帝似乎是嘆了口氣。他手上一停,只聽皇帝低低的在問:“聽說她病了?”

  她?周勇貴一怔神,即刻醒悟過來,答道:“回皇上,是。”皇帝翻了個身,又問:“什麼病?傳太醫了沒有?”周勇貴道:“太醫已經瞧過了,說是脾胃失和,又中了些暑熱。倒也沒什麼大礙,只不過姑娘身子還虛著,得著意調理。”說著不覺轉過身來。御榻那邊卻長久的靜默著,再無聲息。

  燭芯子“啪”的一聲爆了個花,光線卻隨之弱下去。錦嵐忙用小剔子撥亮燈光,一偏臉見太后緩緩支起身來,趕緊上去幫忙。

  她雙手扶住太后背脊和腰際,只覺得輕飄飄的沒有重量一樣。那些脊骨嶙峋的突起來,硌著她的手,只是麻麻的一點疼。不過才一個月時間,之前豐腴富態的那個人便消失了,就像從來沒有過一樣。如今的太后,已經瘦得走了型。柴一樣的四肢,同臉龐一樣成了灰白色,又有說不出的一種黑。兩頰深深的凹陷下去,只剩了一雙眼睛,骨碌碌上下左右直轉,不停的轉。錦嵐心中一緊,恨著聲向旁邊道:“還愣著幹什麼?”身邊的小宮女連忙拿過榻上的迎枕塞在她手下,又用枕頭撐住太后的頭,錦嵐這才抽出手來。

  太后卻再無動作,直挺挺的抻著脖子,喉頭咕咚咕咚似在輕響。錦嵐湊過來,貼著她的耳邊輕輕的道:“太后,可是想要什麼?”太后喘兩口氣,嘴唇扇動良久到底搖一下頭。錦嵐擰緊了眉心,臉上卻只強笑著,寬慰道:“太后放心,皇上一定會過來的。”太后飄忽的眼光突然一定,慢悠悠轉過來瞥了她一眼。她下面的話便硬生生梗回去。

  太后忽然又笑起來。那笑意起先只是唇角細微的一抹,眼見著就染開了,堆在枯槁的臉上,只覺得駭人。她僵硬的眼珠漸漸閃動起來,靈活的一輪,病容便卸去一大半。她又喘口氣,攢足了勁,極緩慢的道:“放心?我為什麼不放心?我還有什麼放不下的?”她緊緊捏著被角,挨了一刻又道:“不是我不放心,是你不放心。”錦嵐見自己心事就此點破,幾乎要哭出聲來,嚶嚶乞求:“太后,這都是奴婢的錯,跟皇上和姑娘沒有一點關係。奴婢來生做牛做馬償您的債,只求求您,求您慈悲心腸,把實情告訴皇上罷。”太后臉上似笑非笑不置可否,只把眼睛牢牢盯著她看。那目光儘管虛弱,卻輕而易舉穿透了她殼一樣冰冷的軀體,she進她的心中。

  外面起了小小的喧雜,有宮女進來傳話,說皇后已經進了二門。錦嵐腦中靈光一閃,忙出去迎。檐廊下只遠遠瞧見了皇后的影子,撲的一聲便跪下去,倒把皇后一張面孔唬得鐵青,也忘了叫人來攙。待皇后走到近前,她索性磕了個頭,簡潔幾句轉述了太醫的話。饒是皇后性子再沉穩,此時也慌得沒了主張。

  只聽屋裡小宮女又一疊聲叫太醫,皇后三兩步趕進暖閣,卻被擋在寢間外面。她無奈回過身在榻上坐了,絞著雙手不住思前想後,越想越怕。

  錦嵐早跟進屋來。竹簾以內,朦朧可見太醫們湊在床前一陣忙碌,也不知在做什麼。她略轉了頭,桌上漏壺滴答,竟已交過了子時,心中不禁更加焦急,好容易瞅個空子走到皇后身邊,壓低了聲氣道:“娘娘,皇上他——”說著一搖頭。皇后又驚又氣,問道:“怎麼,還沒見著皇上?”錦嵐點頭道:“乾德宮那邊也不知為了什麼,一味找藉口推擋。耽擱到這個時候,別說皇上的面了,就連個旨意也沒有請到。”皇后嘖聲連連嘆氣,錦嵐便又道:“娘娘——皇上素來愛重娘娘,如今情形,請恕錦嵐斗膽。”說著跪下身去。

  皇后低頭好一番沉吟。錦嵐的心灰一下又亮一下,起起伏伏就像是顛在浪尖。只見皇后終於向她一點頭:“姑姑且起來說話。你的意思我明白,你放心,皇上是聖明之君,斷不會這麼絕情。”說著把了紫珠的手站起來,向門邊的方保榮道:“起駕,去乾德宮。”

  五十九章 璃璃鬢旁淚

  作者有話要說:前一章有一些修改,建議大家重新看一下……

  聽說皇后的鑾駕已經進了乾德門,周勇貴禁不住嘆了口氣。一面整頓儀容往廊下走,嘴裡還不忘吩咐丁好時去向皇帝請旨。丁好時一臉難色:“師傅,皇上不是說——”話音未竟,見周勇貴轉過臉來狠狠白他一眼,只得硬生生將後面的話咽了回去。

  周勇貴低斥道:“瞧你這眼力勁兒,回頭怎麼死的都不知道。”說著更沉下一分聲氣:“這可是皇后娘娘。你別看她平日裡和言善色,輕易不拿主子的款,實話告訴你吧,這才是正經難對付的。你想糊弄她,只怕沒這個本事。再說,那邊的事情若不是到了難以收拾的地步,她恐怕也不會親自來。咱們這會子攔著不去稟報,知道的自然說咱們尊了皇上的聖旨,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咱們在裡面做手腳。往後追究起來,就是一個犯上瀆職之罪。那個時候,是你來擔待還是我來擔待?”

  丁好時臉上一愣,連聲應是。方欲轉身,周勇貴卻又叫住他:“罷了,還是我去吧。你到前面去迎駕,請娘娘在慶遠堂侯宣。”說著搖一搖頭,返身進了垂花門。

  他心裡有事,腳下自然多了幾分沉實。方走到寢間門外,卻聽裡面些微窸窣之聲,皇帝提著氣問:“怎麼了?”他忙躬身道:“啟稟皇上,皇后娘娘過來向皇上請旨,這會子正在慶遠堂侯宣。”房裡長久沒有回話,他心中一緊,跪下去磕了個頭又道:“奴才一時糊塗,擾了皇上的覺,請皇上恕罪。奴才這就去回復娘娘,請她明兒再來。”

  “站住。”皇帝眨眼的功夫已經翻身起來,坐在床沿上問:“什麼時辰了?”旁邊坐值的太監忙上去替他穿鞋。周勇貴便打起帘子走進去,一點一點撩開燈上的罩布,偏眼瞧了瞧旁邊的漏壺,轉身道:“回皇上,子正初刻了。”皇帝唔了一聲,低頭對身前的太監道:“更衣。”那太監趕緊答應了退出去備辦。

  周勇貴早識趣的走近前,正挽著紗帳,只聽皇帝道:“你打發個人去頤華宮問問,若是她身上慡利些了,好歹支撐著去給太后請個安吧。”周勇貴正要應聲,皇帝卻又道:“這事別聲張,也別提是朕的意思。讓他們先去找初月,別冒冒失失的驚動了她。若她實在不好,也就算了。”

  周勇貴等了片刻方躬身應了個“是”字。抬頭只見燈火細弱,照得滿屋裡黑黃籠統,一片頹意。皇帝臉上更是疲憊不堪,連目光也不似往常的明亮透徹。他隱隱有些擔憂,想了想道:“皇上,茶房預備了翠筠玕,去疲解乏最好。奴才讓他們斟一碗過來您嘗嘗?”

  皇帝擺擺手,閉上眼睛也不知在想什麼。默了良久方揉一揉眉心,再站起來時,卻又是一副神氣抖擻的樣子。

  皇后正等得心焦如焚,忽然有小太監進來稟報:“娘娘,皇上已經出了內院,說話兒就到了。”她略一點頭,旁邊的紫珠忙攙她起來站好。少時便見隔門雙開,走進來一個欣長的身影,穿一件寶藍色四團龍常服,燈光下看著,竟仿佛清瘦了好些。她未及多想便肅下去,輕輕的道:“臣妾恭請聖安。”

  皇帝上前扶起她,憐惜的道:“難為你,這麼晚了也不能歇著。往後有什麼事,打發他們過來回稟就行了。你的身子弱,要懂得將息。”皇后眼波微微一閃,臉上初起的喜色稍縱即逝:“多謝皇上體恤。只不過,這些都是臣妾分內的事,怎麼敢假手他人。再說,太后她——”說著眉間一緊。

  皇帝早踱到榻前坐下,問:“她怎麼樣了?”皇后朝紫珠等人做個眼色,見她們依序退下方抿了抿唇道:“恕臣妾斗膽,只怕是熬不過今晚了。”

  皇帝聞言面色沉穩如鏡,瞧了皇后一眼,緩緩的道:“那就讓禮部跟鴻臚寺的人預備後事吧。”轉頭便叫:“周勇貴。”又道:“去傳旨,讓沈懋儀他們幾個進宮理辦太后的後事。再安排幾個人去壽安宮守著,有什麼事即刻來回。”周勇貴忙答應著下去布置。皇帝這才又對皇后道:“夜深了,你也回去休息了吧。”一面站起身來。

  皇后不禁心中一急,脫口就是一聲:“皇上!”見皇帝錯愕的目光,方察覺自己失態,忙斂息道:“太后娘娘正心心念念想著皇上。”皇帝似是早有預料,頗不以為然的道:“老人家們年歲一大,心裡的事情自然多得很。太后才思深重,她想著誰,朕尚且猜不到,更何況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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