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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盞看著他,淡淡的眼眸中帶著一些疏離,他和謝俊從來不算親近。謝俊溫文爾雅,對誰都是文質彬彬的樣子,對他也是一樣,然而,他其實從未正眼看過他。幼時起,謝盞最期待另眼的人是王氏,自那次失望後,便再未對任何人有過期待,謝俊那般對他,他也無甚感覺。反而,此時謝俊親近的模樣令他有些不自在。謝俊的手落在他的肩膀上,謝盞後退了一點,避開了他的手。

  謝俊愣了一下,收回了手,臉上依舊帶著溫文爾雅的笑,堅定地站在謝盞的身邊。

  昔日的佞臣,一邊站著的是九五之尊,一邊站著的是謝家的家主。許多人都是見風使舵,除了王苛這個出頭鳥,其餘人都不再言語了。

  其實,他做的那些事,也不是什麼十惡不赦。他們對皇帝的忠誠,也都十分屈指可數。他們不過看不慣謝盞的傲氣,看不慣他凌駕於他們之上,所以才想千方百計地將他踩在腳底。

  桓凜走到了謝盞的身邊,看著他的睫毛落下一層陰影,竟有種特別的乖巧,仿若他的阿盞便是這般的。桓凜的心中有種恬靜而美好的感覺。阿盞終於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所有人面前了,不用再戴著斗篷了,不用再怕被人指指點點了。以往的阿盞,無人護著,而現在,不一樣了。

  桓凜的喜悅還沒來得及升騰,謝盞突然跪在了老和尚的面前,道:“大師,我願歸入佛門。”

  這一變故來的太快,桓凜一時竟沒有反應過來。

  他已經想好了以後的日子,要麼阿盞隨他一起入宮,權勢榮華都給他,所有的人敬他怕他,沒有人敢說他半句壞話;要麼他離開皇宮,與阿盞一起歸隱田園,遊山玩水,吟詩作畫。阿盞不喜歡他也罷,只要陪在他身邊便好了。

  他的全身僵硬了,看著阿盞跪在那裡,語氣前所未有的堅定。

  他知道,阿盞其實早就做好打算了。這才是阿盞為何答應出席這場祭天的原因吧。他其實是想徹底地擺脫他。

  他所有的抵抗不甘,在此時,也顯得有些多餘了。

  “阿盞,你可想好了?”謝俊道。他顯然也是措手不及,還未充分享受夠阿盞還活著的喜悅,便面臨著這樣的晴天霹靂。謝家已經有兩個遁入空門,如今又多了一人,這便是他們謝家造下的冤孽嗎?

  “請大師為弟子剃度。”謝盞道,他連剪刀已經準備好了。

  那老和尚站在那裡,如老僧入定一般,沒有動。

  “師父,弟子來吧。”一個穿著僧袍的醜陋僧人突然出現,邁上了祭壇的台階,走到了謝盞的面前,直接接過了他手中的剪刀。

  “無塵!”

  “阿盞!”

  老和尚叫了一聲,謝俊也忍不住想要阻止。然而那兩人根本不受影響,於是,眾目睽睽之下,謝盞那一頭黑髮便缺了一角。

  不得不說,無塵的刀工確實很差,那一到下去,缺了一個角落,一頭濃密的黑髮的美感完全被破壞了。

  “夠了。”桓凜終於開口了,他的臉色難看的厲害,像是隨時可能殺人一般,壓抑著那些憤怒。

  謝盞直視著他,眼神帶著倔強和決絕。桓凜差點被那眼光灼痛了。

  “阿盞,你想入佛門,也不急於一時剃度。”桓凜道。

  謝盞似乎鬆了一口氣。

  無塵皺著眉看自己的成果,然後收起了剪刀……

  “阿盞,你再好好想想吧。”他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疲憊與痛苦,“我不會再強迫你了。”

  桓凜有些凜冽冷然的身影消失在祭壇上,這場祭天儀式便這樣結束了。這對於朝臣們來說,就是一段津津樂道的故事,有些曲折玄幻,但是最後的結局是完全可以接受的。他們不必匍匐在昔日佞臣的腳底,謝盞入佛門,與他們毫無影響。佛祖會滌清他身上的罪孽呢,這樣想著,他們對謝盞也沒有太多厭惡了。

  影響最大的便是皇宮與謝府了。

  桓凜幾乎是衝撞著回了皇宮的。去的時候,他坐著御攆,心情十分好,對未來的生活也充滿了期盼,而現在,現實已經割斷了一切光源。結束了,阿盞完全拋棄了他了,再也沒有任何希望了。

  他進了宮中,將自己關進大殿,拿著劍便在裡面亂舞一通。第二日,李得清推門進去的時候,被裡面的情景嚇了一跳。那裡哪裡還像皇帝的寢殿?斷壁殘桓,一片狼藉,凌亂不堪。皇帝雙眼通紅地坐在台階下,就像最後掙扎的野獸。

  對上皇帝殺人的目光,李得清退了出去,然後將殿門關上,幽幽地嘆了一口氣。

  他站在昔日西殿,如今太極殿的門口,抬頭看去,層層烏雲遮著陽光,天色有些暗,風吹著樹木,竟生了一些涼意。秋日來了,這個朝廷也像變得搖搖欲墜起來。腦海中迴蕩著帝皇兇狠但卻絕望的眼神,李得清總有種感覺,天,似乎要變了。帝皇的眼中,已經沒有這個天下了。

  ☆、第058章 為僧

  轎子落在謝府門前,謝俊幾乎是半跑著跑進內宅的。謝府的下人都嚇了一跳,自謝氏夫婦入了佛門後,謝俊便是謝府的老爺,從溫文爾雅的大公子變成威嚴沉穩的謝府主人,謝俊的轉變很快。而謝俊今天這般失態的模樣,下人們都是從來沒有見過的。謝俊過佛堂門檻的時候,差點被門檻絆倒,門口打掃的下人扶得快才將他扶住了。謝俊剛站穩,又繼續往裡跑去。

  佛壇里檀香裊裊,與幾個月相比,佛門氣息更加濃重了。而看著父母,兩人在一個月前於棲霞寺剃度,如今已經像是真正的僧人了。然而,佛並沒有能拯救他們。短短几個月,謝俊發現,父母還是老了很多。一向雍容優雅的母親,臉上添了許多皺紋,而向來心性明朗的父親,已經糊塗了許多。

  謝俊先是看著母親坐在蒲團上,正念著經書,虔誠而認真。

  “阿娘。”

  謝俊一連叫了幾聲,王氏才望向他,眼珠緩緩地轉動著,似有些茫然。

  “阿娘,我是大郎。”

  王氏醒神:“大郎,你怎麼了?”

  “阿娘,我看到阿盞了,阿盞沒有死!他還活著,現在就在棲霞寺里!”謝俊一口氣道,語氣難掩激動。

  王氏愣了一下,臉上的表情轉為難以置信,手中的經書也落在了地上,發出‘咚’的一聲。

  “阿盞……沒有死?”

  ——

  謝盞與無塵坐在禪房中,兩人大眼瞪小眼。謝盞名義上是已經入了佛門,為無塵大師座下弟子,但是主持和老祖師對他們二人的舉動都十分不贊成,老祖師再喜愛無塵,卻也容不得他這般胡鬧,所以最後的結局便是無人替謝盞剃度。

  ——無塵的刀工實在匪夷所思,謝盞縱使再不愛惜頭髮,也無法接受自己的腦袋上坑坑窪窪。當朝的士族們都是愛惜容貌的,謝盞死裡逃生,士族的秉性仍在那裡。所以,現在謝盞依舊是頂著一頭黑髮,朔風打理之後,倒也看不出那缺了的一角了。

  如今,無塵算是謝盞的師父了。小和尚清心最開心,平白多了一個師弟,天知道他最想要個師弟來使喚,顯示自己也是有輩分的人,雖然這師弟年紀有些大,清心還是勉為其難地接受了,還特別矜持地來暗示謝盞該叫他‘師兄’。

  謝盞看著那一臉傲氣的小和尚,只淡淡地說了一句:“師弟可以吃糖葫蘆。”

  這句話的殺傷力太強,小和尚艱難地抉擇了半日,終於朝著謝盞叫了一句‘師兄’,然後從朔風的手裡領了一串糖葫蘆。

  無塵悟性高,但是慵懶的很,敲木魚睡著,念佛經睡著,所以在建康城中仍舊沒什麼名氣。謝盞做了他的徒弟,根本無法領略佛法。謝盞的目的也不在此,他六根不清淨,又如何侍奉佛祖,不過想要個脫離了桓凜的藉口罷了。

  他與桓凜之間,是不可能了。

  這世上,並非相愛的人才可以在一起,也並非相愛的人就能在一起。他和桓凜之間,已經隔著千重山了。

  “你打算如何?”無塵的眼睛瞪得有些困了,問道。

  謝盞從蒲團上站起身,走到禪房裡唯一的一副畫面前,看著畫中的景致:“青衣白馬,仗劍天涯,師父,你的志也不在這佛門中吧。”

  無塵盯著那畫,有些怔怔的:“那是以前的事了,現在想來,恍如隔世。”

  “我曾想隱居山水之間,後又想入朝堂,居高位。人的想法都是時時刻刻在變得。而現在,我想隱居山中,不沾情愛,若有幸,再教一些弟子,平淡度日罷了。”謝盞道。

  這些想法,他在心裡想了很久,但是從來沒有跟任何人說過。他雖然不知道無塵的過去,但是總覺得兩個人是同病相憐的。所以,他想要將這些話講給無塵聽。有些東西,在心裡憋得久了不一定是好事。

  “你便再也沒有牽掛的東西了嗎?”無塵看著自己的手,問道。

  “愛愛恨恨,我也累了。愛人、親人,中間隔得東西太多了,分開了還好一些。他們過他們的生活,我過我的生活。謝家……他們總歸是大家族,謝氏夫婦那麼多兒子,或許會暫時傷心一下,但是久了,傷疤都會撫平的。桓凜……他現在難以接受,但是他是帝皇,自古有言,江山與美人,便是魚和熊掌……”謝盞笑了一下,“將自己比作美人,還真是有些不自量。其實,從一開始,他就選擇了帝皇的位置。那個位置,沒有愛還能坐得好一些。他現在對我有愧疚,終有一日,愧疚會淡去,他會娶妻納妾,他的兒子會坐上他的位置,他的帝皇之名將記錄在史冊上。”

  謝盞很少說這麼多話。

  無塵聽得愣住了,又不禁落在那幅畫上,看了一會兒,目光飄遠,不知道想到哪裡去了。

  “師父,你入佛門,不如說放下,不如說未曾放下。你的畫不曾丟,你是還在等那個人嗎?”謝盞盯著那畫道。無塵迷迷糊糊的,但是眉宇之間總有一抹難以抹去的愁。

  無塵的臉色有些白,然後輕笑出聲:“你不說,我都快忘了。”

  他像是回想起了過去,臉色更加蒼白,然而那雙眼睛卻有了光芒:“我該忘了的,我忘了,那些往事就不存在了,那些往事,根本就不該記得,也不該存在。”

  謝盞望著他,像是看見了自己一般,聲音里有些悲涼:“我也想忘了,我本來也忘了,但是,那些過去,並非忘了就不存在了。”

  無塵很懶,懶得回憶,懶得說話,但是今日,他也有了說話的念頭,一個人記著實在有些太累了:“我有個孿生阿姊,兩人生得很像,她是個女孩子,性子頑皮,總喜歡扮作男孩子,她扮作男孩子的時候,便要我扮作女孩子,那樣就沒有人發現了。我開始是不情願的,只是拗不過她的性子,後來也就習慣了。我們自幼一起長大,兩人感情很好,後來她有了喜歡的人,兩人情投意合,阿娘說,以後阿姊是要出嫁的,如果沒有意外就嫁給那個人了。我和阿姊感情好,便有些嫉恨那個搶走我阿姊的人。我偷偷去看過,當看到那個人的時候,我嚇了一跳……”無塵的臉上露出一個縹緲的笑,“那個人,是我從狼嘴裡救下來的,他問我名姓,那時我穿著阿姊的衣服,覺得十分丟臉,便匆匆跑掉了……我和阿姊,果然是孿生姐弟,連喜歡的人,都是一樣的。”

  無塵的表情有些悲涼:“我有些難過,後來想,阿姊開心就好,而且他們二人也是真心相愛,我不該鬧彆扭。只是自那之後,無論阿姊怎麼哀求,我都不會換女裝了。隨著年歲漸長,阿姊和那人成親的日子越來越近了,兩家門當戶對,也就歡歡喜喜地挑了日子。那段日子,家裡很忙碌,我也忙著阿姊成親的事,那些暗生的情愫也漸漸淡了,我將他完全當作了姐夫。但是我沒想到,後來竟會有那麼一場變故。在臨近成親的日子,阿姊竟然告訴我,她喜歡上了另一個人。阿姊懇求我幫他,而我那時,竟然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那時,我已經是個小有名氣的劍客了,我讓阿姊扮作我的樣子外出遊歷,而我則……”

  無塵沒有再說下去,謝盞也聽得傻了,他本來以為自己的遭遇很離奇了,沒想到無塵大師經歷的事比自己還要荒誕。

  接下來的事,謝盞也可以想像出來了。男扮女裝嫁給那個人,身份很快被揭穿,那個人既然中意他的阿姊……結果必定是不如人意的。不過,無塵大師也真夠大膽的,以男子之身出嫁,還是頂著別人的身份,當然,也足以說明,他是真的喜歡那個人吧。

  “自作自受。”無塵大師道,“所以我也沒什麼可怨恨的。入佛門,只是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了。”

  謝盞看著他臉上的疤痕,總覺得那結果必定很慘烈,沒有他口中的那般雲淡風輕。

  謝盞也生了同病相憐的感覺,他重新坐回了蒲團之上:“我們來下棋吧。”

  無塵也坐回了蒲團上,昏昏欲睡的和謝盞下了一局一局的棋。

  那些舊事,像是真的已經過去了。

  ☆、第059章 親情

  等了許久,無塵都未曾落下一個子,謝盞看他,他的眼睛已經完全閉上了。他的靈性都在那雙眼睛上,所以閉上眼睛的時候,那張臉變得無比醜陋起來,那道傷痕如蚯蚓一般。只是他心中的傷,比臉上的還要醜陋許多吧。

  謝盞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這世上為情所傷、為情所困的也不只是他一人,無塵選擇青燈古佛,他也已經做出自己的選擇了。謝盞本是打算趁夜裡離開棲霞寺的,但是謝家人的拜訪打斷了他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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