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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一本正經地說:「你們的氣息是一樣的,雖然東垣身上只有那麼一丁點,可我還是能分辨出來。」

  山下小城早已泯滅在了戰火里,他依舊天天領著敖欽在城中遊走,對著一片碎石瓦礫指點著:「你看,那邊牆頭的紅杏。」

  他帶敖欽去當年的白石橋邊,橋已經斷了,桃花不在,柳樹被火焚盡,清水河被血水染透,內中早已沒有錦鯉。道者仿佛視而不見,眼前一切依舊春暖花開:「你說,河中共有幾尾錦鯉?河上幾瓣落花?河畔又有垂柳多少?」

  敖欽攬過他的肩,為他將被風吹亂的鬢髮挽起:「錦鯉之數,一如落花,落花之數,一如垂柳。」

  他轉過臉來,cháo紅得異樣的臉上綻開笑,墨黑的眼中一划而過一道紅光:「你誆我。從當初起,你就沒安好心。你還是做東垣好,東垣從不欺我。」

  敖欽覺得心裡難受得厲害,狠狠把他按進懷裡用力咬上他的肩:「蠢道士,你這蠢道士。」

  小道士仿佛聽不見,掙脫開他的束縛跑到斷橋邊,夕陽打到他臉上,映得滿臉都是燦爛的笑意,映得漆黑如墨的瞳幽幽幾許暗紅。

  道者總是抱著劍在神宮內遊走,間或清醒些,睜著一雙清澈的眼小聲問他:「他當真不是你?」

  敖欽搖了搖頭:「不是。」

  他沉默了,把劍抱得更緊:「你騙我。」

  後來,他再沒有問過,只在敖欽吻他時,呆呆用手指蘸著唇畔的血放在眼前看,喃喃自語著:「原來他真的不是你呀。」很天真,很失望的語氣。

  敖欽拉開他的衣襟,把他推倒在榻間俯身壓上:「不是,從頭至尾都不是。」

  小道士闔了眼,把臉深深埋進枕間,不泄露一句呻吟,亦從不喊疼。敖欽在完事後把他從塌間拉起,總以為會看見他的淚,他緊緊閉著眼,臉上卻是乾的。敖欽用力捏他的下顎都撬不開他緊鎖的牙關。不知為什麼,沮喪鋪天蓋地。

  小道士安靜的時候會寫信,裁一截雪白的紙,研一碟濃重的墨,一筆一划認認真真寫就。然後召來神宮內的仙鶴,仔仔細細把紙條扎在鶴爪下。頭頂丹紅的白鶴飛過千山萬水又飛了回來,不知所措停在敖欽面前。

  敖欽把紙條取下打開,一如梨花般素白的紙,一如烏木桌般墨黑的字,捲成細細一小卷,展開不過寥寥兩行,筆畫勾連,欲說還休:願與君纏綿,至死方休。

  他知道這不是寫給他的,眼角處,小道士正抱著劍目不斜視地從他身邊走過。

  敖欽握著短箋,心中沒有怒氣,卻是一片空白。

  終於有一天,總是脫不開血水與汗水的□□後,沉默的小道士破天荒主動轉過了臉,他艱難地翻過身正對著敖欽,縱使額間冷汗淋漓,卻吐字清晰:「東垣去哪兒了?」

  敖欽看著他,清晰地看見他一雙明鏡般的眼瞳不知何時轉化為一片血一般的赤紅。

  猶不自知的小道士還在問著:「東垣呢?我想見他。」

  敖欽顫著手去觸碰他的眼角:「無涯……」

  小道士不回答,□□著上身,閃著一雙殷紅的眼靜靜坐在床頭。

  他入魔了。

  希夷說,過剛易折。最堅定的求道心其實也最易受誘惑,最簡單的情感其實也最易入歧途。魔由心生,心一旦空了,魔便趁虛而入了。

  第十八章

  「原來魔是這麼來的。」小道士似有所悟,聽得連連點頭,繼而仰起臉來問,「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敖欽親他的額頭,耐心地答:「是好事。」

  「為什麼?」

  「因為我可以名正言順把你留在身邊。」

  自古神魔不兩立,仙者一旦入魔,下場只有被誅滅一途。連性情溫和的敖錦都開始發急:「這回你要如何跟天帝與眾仙交代?」

  敖欽反問他:「你要我怎麼做?」

  「至少不能就這麼把他留在東山啊!」

  於是敖欽便笑了:「我可以放了他,任由他下得山去貽禍世間。到時候,你的眾生們恐怕就……」

  他留給敖錦一個無謂的笑便起身而去,小道士還在寢宮內等他。

  空曠寂寥的寢宮內早已不許任何人出入,敖欽闔上門扉,拉下自己的衣領,把雙目赤紅的道者攬進懷裡。雙眼幽幽發亮的道者乖得像只貓,主動將身軀依偎得更近,張開嘴,將銳利的犬牙深深扎進他的肩頭,開始貪婪地舔舐。敖欽一動不動地任由他俯在自己肩頭,抬手用手指順他長長的發。

  小道士的道冠早不知遺落在了哪裡,原先束得一絲不苟的發現下全數披散在肩頭,越發襯得他臉龐雪白雙目似血。

  敖欽低聲在他耳邊問:「我是他又怎樣,不是又怎樣?蠢道士,是與不是就那麼重要?」

  敖欽說:「小道士,你喜歡我的吧?先是我,而後才是他,不是嗎?他比我笨那麼多,既不會說笑哄你開心,又不會習武,連你念的那些經文他都不懂,你看上了他哪一點好?蠢道士,這麼天差地別的兩個人放在你跟前,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該是誰,你還有本事選那個沒人要的,你說我該不該好好笑你一通?」

  敖欽最後說:「小牛鼻子,別傻了,東垣已經沒有了。」

  肩頭的道者這才有了反應,鬆開口,直起身來,用冷漠的目光看著敖欽:「東垣呢?」

  敖欽用拇指擦拭他嘴角的血漬,抓過他的臂膀,一字一句對他重複:「沒有東垣,從來都沒有。」

  小道士過了很久才有反應。他掙開敖欽的禁錮逕自往宮門外走。整座寢宮早已設下結界,他尚未跨出門檻便似撞上一道無形的牆,直挺挺被打回來,趴在地上半晌才能起身。

  敖欽站在寢宮深處看著:「你出不去的。」當時毫無知覺,其實回頭想想,這樣的口氣像極了希夷。

  道者聽不到,一次次試圖跨過門去又一次次摔回來,額角重重碰在地上,血流沿著眼角蜿蜒往下流淌。他又轉身往窗邊走,窗外即是危崖,雲氣飄渺連半山腰的孤松都看不見,他眼都不眨一下,縱身往下躍。

  敖欽不攔他,靜靜地看他躍出又被結界彈回來,這一次摔得太重,掙扎半天沒有撐起來。這才走近幾步去扶他,拉著他起身,發覺道者的右臂已經折了,晃悠悠垂在身側。於是故意往他的傷處去捏,手下使勁恨不得將筋骨捏碎。

  小道士依舊是一臉麻木,不皺眉,不流淚,微微眨一眨眼都不曾有。他揚著一張血跡斑斑的臉沖他笑:「我要去找東垣。」那般澄澈通透的眉目,那般遺世獨立的仙人之姿,全數都跟著那雙烏黑鎏金的眼瞳消失了,只剩一身濃重的魔氣與血腥味,倘若放到人間,剎那間便能起一座白骨之城。

  敖欽用力拉扯他的發,迫他不得不與自己對視:「看著我。」

  道者空蕩蕩的血瞳里,敖欽看到自己肅殺的面孔,扭曲一如妖魔:「希夷把一切都稟告了天帝,我保不了你了。」

  這就是希夷的本性,那個人才是真正的仙者,七情六慾俱絕,不識人間煙火,仙是仙,魔是魔,是是非非從不顛倒,恩恩怨怨從不錯算,法理之前,不容半點私情,即便是自己口口聲聲激賞的後輩,即便是傳聞中的自己當年的影子,即便對方有一張與自己相同的面孔。

  小道士瞥了他一眼,自顧自走到門檻前,奮力往外奔,而後一路自門檻邊摔回敖欽腳下。

  敖欽低下眉目看著他:「天帝給了你三十天,三十天後就會行刑。」

  地上的道者不做聲,專心致志地看著自己指間沾染到的鮮血,而後把手指送進嘴裡津津有味地吸吮。

  「而行刑者……是我。」

  不知不覺,已經到家了。敖欽把小道士抱到房門前站定。小道士從他的懷裡退了出來,扶著門框顫巍巍地走進了屋子裡:「是天帝的諭旨?」

  「是我主動請命。」

  「那塔呢?」

  「我親手所築。」

  「塔下鎮了什麼?」

  「魔。」

  他面對漆黑的屋子不回頭:「你?還是我?」

  敖欽站在門檻外,一瞬不瞬注視著他的背影:「是我們。」

  屋子裡的道士像是支撐不住虛弱的身體,站在桌邊,用雙手死死撐著桌面:「你說謊。」

  屋子外的男人默然了,轉過身,一步步退出了道者的小院。

  算算日子,眼下該是夏天了,城中的氣候卻還和煦。池塘里的粉菏依舊還只是個小小的、粉粉嫩嫩的花骨朵,林間不聞知了鬧夏,石橋下綠柳款擺,錦鯉戲水,桃花依舊笑春風。也或許當真應了人們日常那句祝禱,托東山神君庇佑。

  希夷看來是一去不回了,距離小道士發病已然十餘天,半月之期轉眼就要到,卻仍不見那位聞名天宮的上仙尋到治病的方子。敖欽笑呵呵地跟小道士講:「虧得你沒有跟他走。你看,希夷也不是樣樣都拔尖的,不要輕易被他那副神叨叨的模樣騙了。」

  小道士閉著眼回他:「你也不過是難得勝他一回罷了。」

  敖欽端正了臉色跟他強調:「再難得,這回也是我勝他。」

  小道士只是笑,笑著笑著就睡過去了。

  敖欽在他眉心印一個吻,輕手輕腳地走出屋子為他帶上門。蝴蝶翩飛的院子裡,敖錦已經等了多時。

  「難道希夷又找天帝老兒告御狀去了?」敖欽隔著一叢半開的牡丹與他說笑。

  凡間傳說中總是無所不能的神君大人來來回回踱步好似熱鍋上的螞蟻:「你還有心思同我玩笑!」

  敖欽抱著臂膀說:「為什麼不行?你看,現在我和他處得多好,我當然有心思。」

  敖錦一個箭步衝到面前似要揪他的衣領,手伸到半途卻又沮喪地放棄:「你讓我說你什麼好?」

  敖欽便和藹可親地教他:「我是你大哥,你要注意分寸。當然,如若你要以東山神君的身份來待我,你想說什麼都行。」

  「那塔要倒了,你看不見麼!」他手指著遠處的高塔,激動得雙頰泛紅。

  敖欽淡淡向他手指處看了一眼:「我看不見得,那塔直得很,再立上千百年也不是難事。」

  性情和順的手足絕望了,背過身去甚至不願看他的臉:「你非要如此自欺欺人嗎?」

  「塔倒了也不是壞事。」敖欽終於肯認真同他說話,「這些年過得太平淡,我都有些膩了。」

  原本是一句安撫的話,卻又激起敖錦的憤懣:「你是我大哥!你覺得我能眼睜睜看你……」

  「你我都清楚,塔遲早會倒。」敖欽張口截斷他之後的話。穿了一身石青色衣衫的男人緩步走到花叢中央的石桌邊坐下,抬手便有一隻玉色的蝶翩翩飛來停在指間,「就像我總以為我會留他生生世世,可是你我都清楚,這只是我的痴妄。說到底,他也不過是靠著般若花才保有一絲靈識,經了輪迴一直支撐到現在,什麼時候油盡燈枯誰也說不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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