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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畢,瓶子往她手裡一塞,躬身告辭。

  潘小園只得收了。西門慶方才那麼殷勤霸道,現在居然找藉口走了,沒有把自己送到家,還真有點意外。

  隨後給自己敲警鐘。玳安有幾條腿,能這麼快跑一趟德信堂?燙傷藥許是早就準備好了!

  鼻子哼出一口氣。不用白不用。前幾天燙的那個水泡差不多下去了,但畢竟還有點痕跡,打開繃帶,抹一點試試,清涼舒適,還真不賴。

  當天晚上,武大家裡出現了難得的和諧氣氛。鎖上門,點一盞燈,四膝相湊,錢袋嘩啦啦往桌子上一倒,一雙大眼加一雙小眼,四隻眼睛都是發光的。

  過了好久,潘小園才低聲道:“數數啊。”

  武大像聽了聖旨似的,噯了一聲,撲到桌子上,十根粗手指頭開始扒拉。半晌,抬起頭,自己都不相信的神情,說:“三百二十七文!”

  白天碰見西門慶,心裡的那點不安之感,立刻被沉甸甸的銅錢壓下去了。潘小園抑制不住興奮的神情,用眼神指著那錢,道:“我說什麼來著?”

  武大得簡直要從椅子上跳出來了,語無倫次地說:“是,是,都是娘子的功勞,娘子最聰明,都料到了……”要是他更有些文化,一定會說出“高瞻遠矚”、“運籌帷幄”之類的成語。可惜他肚子裡詞彙有限,翻來覆去的只是“娘子真好”之類。一面說,一面用力地數那錢,堆成堆,串成串,小心翼翼地一文文收起來。

  十扇籠豬油炊餅,一共二百個,價值四百文,除了早上讓潘小園自己吃了一個,免費品嘗送出去十個,又給鄆哥免費提供一個,其餘一百八十八個炊餅,賣得一個不剩。以往武大只能收回一兩百文的現錢,而今天生生提高了一倍的業績。雖然不是什麼驚天地泣鬼神的大手筆,但起碼,收支平衡了。

  至於為什麼兩文錢一個的炊餅,最後卻賣出了三百二十七文的奇數……潘小園決定不管了,以武大的智商能力,沒誤差才奇怪呢。

  武大捧著那錢嘿嘿嘿的樂。潘小園最後還是不得不給他潑了一點點冷水:“那個,有人賒帳嗎?有幾個?”

  武大連忙道:“有,有,不多……”掏出自己那個圈圈叉叉的帳本,一個個的給她數。邊數便自己奇怪,怎麼好多熟悉的名字都沒上榜呢?平日裡總是不帶現錢的那個朱小官人,聽說付現錢有折扣,居然從綢衫fèng兒里掏摸出幾文錢,一臉驚喜的神情,說是家裡洗衣服的婢女不小心忘在裡面的。而那個已經欠了一屁股帳的馮老太太,下午居然又轉了回來,老下臉皮,到街對面的肉餅攤上“賒”了十文錢——一次漂亮的債務轉移——過來買走了最後的六個炊餅,滿意地回家了。

  潘小園臉色一變,叫道“等等。”

  武大一個激靈,趕緊住口。

  “你給馮老太太打折了?十文錢讓她買走六個?”

  武大知道自己做錯事了,低頭紅臉辯解:“以前……以前她就沒原價買過……一直是讓我饒一兩個的……總是晚上來……她看我擔子裡就剩六個,那個,就說,乾脆一起賣給她,我也好早回家……”

  耳根子軟哪。潘小園早上諄諄叮囑,今天的豬油炊餅,賣兩文錢已經算是打過折扣,要是有人還價,絕對不能再讓步。上午有她看著,武大的炊餅賣的都是不二價。可惜她走了以後,武大最終沒能堅持立場,半天下來,被人連哄帶騙,再加上不得不交的“保護費”,還是饒了十幾個炊餅出去——不過比起以前,已經算是很有原則了。

  潘小園對於自己這個合租室友兼生意合伙人不敢要求太苛刻,還是決定誇誇他:“以後記著別饒人家炊餅就行了。大哥今日收穫頗豐,說明還是有做生意的天分嘛。一天三百多文進帳,刨去二百文的原料,還有盈餘呢!快攢起來,要是天天都這樣,咱們的欠帳馬上就能還清啦。”

  武大的笑臉立馬燦爛起來,仰頭看她,賭誓般地說:“是,是!全靠娘子,咱們以後……嘿嘿嘿……會攢好多錢……”

  也許是讓桌子上的錢壯了膽,也許是陶醉於娘子前所未有的顧家,武大一邊說,一邊滿目憧憬地看她,慢慢湊過去……

  潘小園一個哆嗦,我可不想跟你“大功告成”!趕緊站起來,作勢要去剔那燈芯。武大矮小,便一下子親在了她腰眼上。武大也不氣餒,笑得歡天喜地。

  還是弄得她臉一紅,又羞又惱。把燈芯剔亮,裝作無意地問:“那麼,這些錢,還是……收到我房裡去?”

  家裡一直是她潘金蓮管錢。武大自然從善如流,笑道:“娘子聰慧,娘子說了算!”

  潘小園朝他勉強一笑,把錢收回去了,心裡有點堵得慌。本來自己想辦法幫武大掙錢,就是為了以後能毫無顧慮地離婚。可是武大那天那句話,又清清楚楚地響在耳邊:“只要我活著一天,我就不寫休書。死也不寫!死也不寫!……”

  萬惡的舊社會啊……自己這麼努力的掙錢攢錢,不知道能不能換來哪怕一天的自由?

  不管了。走一步看一步。自己穿來這個坑爹的水滸傳世界,本來是個必死的命運。自由誠可貴,生命價更高,還是先確保能好好的活下去,再作他想吧。

  而要在這個世界上活得好,最好白天碰見的那位大官人,不要再看到第二次。

  耳中又回想起那聲骨頭折斷的清脆的“咔嚓”聲。這位一言不合就斷人肋骨的主兒,可不像是善茬。

  然後,用雜貨鋪買來的豬鬃毛牙刷,來一發不倫不類的口腔護理。尋常百姓沒有保養牙齒的習慣,據說大戶人家裡會用楊柳枝、鹽一類的東西清潔牙齒,可這些東西民間哪裡去尋?潘小園看到雜貨鋪里有賣清理銀器的豬毛軟刷,便順手買來,自己加了個柄,做成一個歪歪扭扭的小牙刷,先湊合用著。武大問起來,就說過去在張大戶家裡,生活講究著呢。你想不想試試?不想?那算了。

  這邊廚房裡熱火朝天。武大其他方面也許樣樣不行,但做炊餅絕對是一等一的老手,今天這豬油炊餅出鍋,比第一次試驗又改進了許多,麵皮兒也不互相粘連了,鹽滷也用得少了四分之一,出來的香氣更純正了。

  兩人一前一後來到縣衙門口的空地。武大扯著嗓子開始喊:“炊餅哎——又香又軟的白面豬油蜂窩眼兒大炊餅——都來嘗嘗哎——”

  再普通的產品都講究個包裝,越高級的食品名字越長。潘小園前一夜就讓武大把“白面豬油蜂窩眼兒大炊餅”的名號背得滾瓜爛熟,並且花了一頓飯時間,訓練他昂首挺胸的自信形象。

  儘管如此,第一天不按常理出牌,武大那副自信的面孔下面,豆子眼兒里還留著一點點難為情,臉膛也微微發紅。好在天氣乾冷,街上走著的平民路人,十有八九也雙頰頂著高原紅,不獨他一個。

  炊餅攤旁邊立刻形成了白白的熱蒸汽。武大的新式叫賣法果然很快引來了第一個買主。武大抬起頭,憨笑著招呼道:“馮大娘,嘿嘿嘿,你老身子安健?”

  那叫馮大娘的老太太滿臉褶子的笑道:“大郎今兒賣的不是炊餅,倒似是官家中秋宴席上的水晶駝峰糕兒了!”說著湊過去,揭開籠蓋子看。

  武大連忙比劃著名介紹:“這是俺娘子新琢磨出來的做法兒。用了那麼一大塊豬油,白面發起來,比平時要大上一圈兒,你看看這軟……”說著說著,還是口齒不太利索,那馮大娘已經拿起一個炊餅,捏在手上細看,武大也忘了攔她。

  那馮老太太還問呢:“這是你娘子教你做的?”知道些武大娘子的底細,心想不愧是大戶人家使女出身,學的手藝還挺精細,無怪人有錢人家的員外老爺都個個唇紅齒白的,每天吃的都那麼講究!還豬油、白面!

  在現代人眼裡,豬油兩個字聽著就不健康。但古代老百姓生活水平有限,平日裡哪有機會天天大魚大肉,炒菜做飯里用上點兒豬油,就是一頓肥美的葷腥。那馮老太太一聽到“豬油”兩個字,便是滿口生津,舌頭悄悄卷巴卷巴,想起了上個月生日那天,兒媳婦孝敬自己的蔥花豬油長壽麵,現在還唇齒留香呢。

  潘小園立在街角,不斷朝武大使眼色,用口型給他做場外指導,武大才想起來什麼,賠笑著繼續介紹:“那個,咱們小本生意,可不敢省原料和人工,酵子和鹽滷都是自家制的,那豬油是昨天王屠鋪子裡拿來的新鮮貨,化在炊餅里,又潤嗓子又飽肚,吃一個,一上午不餓哩!吃兩個,頂一天……”

  馮老太太也沒多聽,自顧自地說:“一個炊餅還弄出這麼多花樣兒來,大郎給來五個,回去我給孫子嘗去,哈哈哈!對了,今兒的菜錢不巧剛都花了,先記我帳上……”

  一面說,一面就伸手去撈炊餅。潘小園連連朝武大使眼色。武大趕緊撲上去,蓋子改好了,嘿嘿嘿賠笑著道:“大娘明鑑,俺今日這炊餅,由於原料比較貴,小人本小利薄,那個……那個……嘿嘿,要賣三文錢一個。”

  最後幾個字的聲音越來越小,那語氣好像做錯了事的孩子。而馮老太太一聽“三文錢”,那雙眼睛立刻瞪圓了:“什麼?!該是兩文啊!大郎你可還沒睡醒呢!這青天白日的縣衙跟前,你問問那衙門裡的老爺們,炊餅哪有賣三文錢的!”

  氣勢上高下立判。武大分辯道:“那個,俺的炊餅是豬油、白面……俺娘子說,一定要賣三文錢……”

  一氣餒,不知不覺就推卸責任,把老婆供出來了。潘小園在旁邊聽得實在起急,只好從牆根里出了來,扯出一個微笑,朝馮老太太行一個禮,說道:“大娘萬福。”

  馮老太太抬頭一看,眼睛花了一刻。早聽說武大娘子是個有姿色的,誰料想居然比南門胡員外新娶的小妾還標緻。武大這小伙子,前世修什麼了?

  一愣神的工夫,潘小園已經面帶微笑地開口:“大娘稍安勿躁。我們這炊餅賣三文錢不假,但是大郎說了,今兒個頭一天新貨發市,圖個吉利,只要大娘付現錢,我們就還按原價兩文錢賣,讓大娘占這個便宜。大娘要是覺得吃不慣這豬油的炊餅,也可以買原來的那種,價格也是兩文。大娘隨意挑。”

  說畢,手上籃子蓋兒一揭,裡面堆著昨天賣剩下的十幾個尋常炊餅,早上略微熥了一熥,讓她帶了出來。雖然也是溫的,但顏色發黃,質地發硬,跟旁邊新蒸出來的白胖胖豬油炊餅一比,就是武大和武松的差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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