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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妻和我躺在一塊糙地上。妻說,我們該要個孩子了吧?妻剛才吃飯時臉上不均勻,我以為她在心疼兩頓午飯的八十六元人民幣。我正在看五月的天空五月的雲,沒有得出什麼。聽妻這麼說我便把思想收回了人間。怎麼想起這個了,我說。我也沒想,就這麼隨口說說。生個男孩還是生個丫頭,我問。當然是男孩。他告訴我你原來想要女兒的。妻就閉了口,妻後來說,怎麼?再生女兒,女兒家這麼苦。我說,不至於吧。妻把目光全送到天上去,妻說,這還不是明擺著的。她的聲音已經接近哲學的邊緣。

  我們就這樣躺著,看往來穿梭的遊人。在「大自然」里人和樹木一樣多。人們興高采烈。人們的一隻眼睛躲在相機的鏡頭後面,分割大自然里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每個人都在鏡頭裡扮演自己的理想形象,同時又做別人畫面的背景。人們為此興高采烈。

  我以為我們的郊遊會平靜地結束,像年輕人或初戀的情侶一樣,帶著一身的土味和芳糙氣息回家供多年以後的大雪之夜倚在火爐旁緬懷。這差不多已是我們這類俗物很雅致的?界了。我一直沒能料到妻的一場爆發醞釀已久。從邏輯上說,我應當推導出來的。大前提小前提和結論都在這兒了,問題是我缺乏一種現實主義的眼光,把它們聯繫起來。我的注意力太放任自己了,一直在預防自身。我已經感受到一種險惡的東西在胸中迂迴,盤旋了好一陣子了,稍不留神就會衝出來,不可收拾。我努力調整好自己。男人在某些關頭一著不慎,多年的心智積蓄便會一瀉千里。經典性著作上全這麼說的。

  我拉過妻的手,說,我們走走去。這是十日下午三點十分的事。離妻的整體爆發還差不到半個小時。我和妻一同來到一株高大木棉樹的下面,?少人正在更換假的將軍服,爾後佩上不鏽鋼戰刀騎上那匹瘸馬。三四個遠道而來的傣族婦女站在另一株木棉樹下面。她們的穿戴零零掛掛,有很濃的蠻荒風情。她們在賣婦女飾物。捧在手裡,向所有過路的伸出手來。我說,給你買條項鍊。妻說,都是假的,有什麼意思。我說,當然是假的,有傣族的邊陲風格,買條玩玩,很不錯的。我們用手指頭比畫著還了半天價,就花十五元從一個頭上裹了很多紡織物的傣族少女手中購了一條。我們研究了好半天,看不出什麼質地。我注意到我們終於有點開心了,有了峰迴路轉的可能。

  災難發生在一座水泥橋邊。我們一路欣賞這條項鍊走得已經很遠了。我們的步伐充滿愛情與體諒。兩個傣家婦女站在橋的下邊。她們卸下了頭飾,抱怨說,累贅死了。她們的抱怨用的是我們這個城市最通用的方言。我對妻說,瞧,原來是個冒牌貨。妻就站在那裡,臉上變了,沒有過渡地秋風蕭瑟起來。我叫你不要買的,妻說。都已經買了,我說。我說過叫你不要買的!我不是說了都已經買了嗎。什麼傣族婦女?妻突然加大的嗓門吼道,還蠻荒邊陲風情,狗屁!我說,你怎麼發這麼大脾氣?妻把那條項鍊用力扔到了河裡,只濺起了極有限的幾朵浪花。妻的雙手扶著水泥欄杆,望著水面眼淚就出來了。妻傷心無比地說:「全在騙我。」妻這樣說文不對題。兩個女人在橋下嚇得鼠竄,一邊跑還一邊回頭,好像我會跑下去追打她們?和她們有什麼關係。

  好了吧。我的臉也沉了下來。我聽得出自己口氣的輕重。妻就不出聲了。但她的眼淚卻不可遏止地流淌。妻的雙唇不住地抿動,似乎在作一種努力,不讓自己發出聲音。我走上去抱住她,妻埋了頭所有的傷心一下就出來了。為什麼?妻說,到底為什麼?我就這樣擁著妻,一時想不起「什麼」為什麼。只有一種很抽象的壞情緒。妻抬著頭滿臉是淚,說,他並沒有做錯什麼。我想了好半天,說,他當然沒做錯什麼。我們也沒做錯什麼,妻又說。當然,我說,我們也沒做錯什麼,那是為什麼?怎麼會這樣?我便說不出話來。心裡頭另一樣壞情緒擠?了原先的壞情緒。這兩種糟糕的心理感受我弄不清是什麼,但我知道它們的來處,是從生命中最基礎的部分升騰起來的,煙靄一樣,飄滿了五月。在呼吸與呼吸間折磨尋常日子。狗屁不值,厲害無比。

  我說,回家吧。

  妻只是搖頭,說,你回去。

  我說這怎麼行呢,他肯定起床了。

  妻就用兩隻手撐住我的胸,無可奈何地說,好吧。

  我們在天黑之後返回家宅。站在門前我很小心地掏鑰匙。老鼠一樣進了門。開燈。日光燈管跳了三四下,亮了。我走到小房間的門前,裡頭黑咕隆咚。只有那種腳的臭氣依稀繚繞。我小聲說,你煮點?飯吧,馬上把他叫醒,他也該吃點東西了。我就半躺在沙發上,空穴來風想起地圖的輪廓。我開始想像一隻小黑點在晃動的炎熱中沿嘉峪關、西鹽池向伊犁、拉薩蠕動。那裡被空間強行占領後,時間躲回到上帝的口袋裡去了。也就是說,他當初的舉動完全是空間的,與時間沒有關係。

  電子鐘報完八點,妻說,喊他起來吧。我就敲他的門。好半天沒動靜。妻說,這樣叫不醒他的,他就這樣。我就進去,開了燈,被子和床單亂得不成樣。空在那兒。地上有隻菸頭,用腳踩扁了。我關了燈,站在門框的下面,妻在廚房裡和我對視。過了一刻妻的頭就掉過去了。空在我和妻的這段距離里茫然無垠。整個晚上我們保持了躡手躡腳的習慣,生怕弄出響聲來。晚飯我拼命地吃,喝了五碗。電飯煲里的稀飯總是吃不完,空蕩蕩地等待另一張嘴。妻說,別吃了,留著明天當早飯。我三十五歲生日那天女兒一清早就出去了,書包里又塞了只空包。女兒說過爸爸再見,走到妻的身邊和她母親咬耳朵。她們倆像親姐妹那樣交換了神秘笑容,還伸?小拇指勾了兩下,女兒上了電梯我問妻,孩兒說什麼了?妻說,要送你生日禮物呢。我點了煙說,現在的孩子這么小就知道這些。我說,送我什麼?妻笑起來,孩兒不讓說。我也就笑笑,說,我早晚要被你們母女倆賣掉。

  中午女兒回家時胸前叉了兩道書包帶,威風得像紅色娘子軍。妻給女兒接下包,我就給女兒推進了我們的臥室。女兒說,爸爸閉眼,我就閉眼。女兒說爸爸不許偷看,我就說爸爸不偷看。我睜開眼時女兒正緊張地拽著一隻踏花被角。說過爸爸生日快樂,女兒掀開了被子,兩隻可憐巴巴的幼貓衝著我柔聲細氣地叫開了。我怎麼也料不到女兒會弄麼兩個東西放到我的床上。我平時在床上吸菸妻也要抱怨的。妻對床上用品有一種潔癖,讓她看見了少不了一頓臉色。我說小乖乖,快拿下來。女兒卻固執地問,喜歡嗎爸爸,你喜歡嗎?女兒的問話有了三年級學生造句的語法性。我說喜歡,爸爸很喜歡。我抱起女兒拍拍她的屁股蛋說謝謝你小乖乖。我向來不許女兒說違心話的,我這樣說話時覺得自己生活在別處。我不能在這樣的時候潑女兒的涼水。我轉彎抹角地把貓抱到地板上,兩隻貓打了蝴蝶結,東張西望像小偷出身的紳士。妻倚在門框旁苦笑,隨後無可奈何地搖頭。我拉過她們姐妹倆的手,高聲宣布開飯,今天吃燒龍蝦鯽魚絲瓜湯。

  兩個紳士攪亂了我的生日午宴。女兒幾乎不吃飯了。她忙於用最好的飯菜招待她的客人。問題是,這兩個紳士似乎並沒有多少紳士風度,它們竟跳上餐桌把頭埋進了湯缽,鼻子裡發出滿足快活的呼嚕聲。妻有些忍不住了,她阻止貓的辦法是把目光轉向女兒。妻說,畢小藍!妻只有在嚴重關注的時刻才這麼周全地喊女兒的名字。孩兒沒動。妻放下筷子,說,畢小藍,你的貓!孩兒抬著頭說,不要緊,湯不燙了,燙不著它們的。

  在常見的這種爭執里,我大多處於中立。

  女兒說,爸,我已經給它們取好名字了,黃的叫耶蘿,黑的就叫布萊克。我知道女兒的所謂起名不過是「黃色」和「黑色」的英文發音。我說,怎麼不起個漂亮好聽的中國名字?女兒說,不好。

  耶蘿和布萊克開始了它們的九樓生活。起初它們還能在每個房間裡閒庭信步,不久就不能這樣沒管教了。它們把我們的枕頭、大衣、沙發套上弄滿了斑斑尿跡,甚至一台錄音機也讓它們的尿給短路了。我的家裡給弄得飄滿尿臊。我們只能把它們關在衛生間。其實貓是最乾淨的動物種類,像我的妻子一樣熱衷慡潔。兒時鄉下家裡的貓每回大解都要用前爪刨一個土坑,再用泥土蓋得嚴實。問題是九樓哪裡有土?現代文明把我們和泥土隔得很開了。我們生活在一個充滿電插頭、四處都是玻璃的明亮環境,泥土早就被當做污垢了。當然,貓吃得不差,除了滋補品外,它們和女兒享受同等待遇。

  有一點我一直弄不清,——女兒終於發現,耶蘿和布萊克越長越瘦,膽子也越來越小。女兒好幾次給它們沖了公爵牌牛奶,電視裡都說,買奶粉,我喜歡公爵牌,看那女孩的長相,就知道這牌子不壞。它們就是不愛吃。聞幾下就掉過頭去。它們連公爵牌牛奶都不愛吃了。

  耶蘿和布萊克一天一天長大,又瘦又長,像好萊塢的女明星,舉手投足都展示出優秀的骨感。我從來沒見過它們為某樣食物兇猛地爭鬥過。那種鬍鬚賁張、鬃毛四起的出擊模樣,成了它們的祖先留給我們的遙遠過去。它們甚至不怎麼追逐、跳躍,做幾個類似於體操的動作。它們就趴在那兒,遊戲都免了。外婆說,貓其實了不得呢,是虎的大師傅呢。老虎的撲、抓、撕、咬全是貓手把手教會的。老虎由於心浮氣躁,貓才不肯教它們跳躍和上樹的。要不獸王就不會是獅子了。貓只是小了點,哪裡也不比老虎差。三十年前外婆家有過一隻虎皮貓,碩壯而又兇猛,外婆從不餵它,它每天下午都要懶懶地臥在天井的圍牆頭上,舔唇邊的老鼠血跡。到了晚上它才弓起身,調一調嗓子,找它的相好去花前月下。那隻虎皮貓在外婆家有特殊的身份,五大三粗的黑狗也從不惹它的。那隻黑狗和虎皮貓在外婆的天井大院各自為政,獨尊一方。虎皮貓粗碩的身軀款款落步時的漫不經心,你只要一眼就能看出大自然賦予它們的自信氣質。我小時候不怕那隻狗,獨懼那隻貓。我可以把指頭伸到狗的嘴裡去。那隻狗除了不愛笑,處處像個哥哥,但虎皮貓不一樣,它夜間冰涼的綠眼和鋒利的硬爪讓你不便貿然造次。狗到後來多少通點人性,一通人性離狗的本質就遠了。貓似乎鎮定得多,它與人類的距離永遠恰如其分。

  女兒說,爸,它們怕是病了吧?我說不會的,它們又不?學,哪有你那樣嬌氣。女兒說,讓它們到陽台曬曬太陽吧。我推開書稿說當然可以。這本該死的書已經拴住我近兩年了。我和女兒一人抱了一隻走到陽台,一走近欄杆手裡的布萊克就看見了遙遠的地面,它就慌亂起來,幾乎亂了方寸。它驚恐的模樣讓人看了心酸。我的巴掌感覺到了它的心跳,幾乎像炒蠶豆。女兒說,爸,耶蘿不敢看天,也不敢看地,你看它怕的,爪子全硬了。我說算了,孩子,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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