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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居正常的人往往並不知道下半夜的熱鬧。城管人員在夜裡頭通常偷懶,而值夜班的警察又不願意多管閒事,路邊店的店主們就放肆起來了。他們能把他們的生意做到馬路的牙子上來,也就是所謂的占道經營。他們在梧桐樹的枝杈上拉開電線,裝上電燈,再擱幾張簡易的桌椅,生意就這麼來了。他們的爐火就生在馬路邊,炒、煎、炸、燒、烤,一樣也不缺。馬路被他們弄得紅紅火火的,煙霧繚繞的,一塌糊塗的,芳氣襲人了。這正是都市裡的鄉氣,是窮困潦倒的,或者說不那麼本分的市民們最為心儀的好去處。

  十二點不到的樣子,沙復明、張宗琪、王大夫、小孔、金嫣、徐泰來、張一光、高唯、杜莉、小唐等一千人走到將軍大道109-4號來了,連金大姐都特意趕來了。在深夜,在街面寥落的時分,他們黑壓壓的,一起站在了將軍大道109-4號路邊店的門口。路邊店的老闆與夥計們都見過他們,三三兩兩地見過,差不多都是熟臉,可這樣大規模地相見也還是第一次。老闆十分熱乎地走了出來,對著一大群的人說:「都來啦?什麼喜慶的日子?」

  沒有一個人答腔。沙復明莞爾一笑,說:「也不是什麼喜慶的日子,大家都辛苦了,聚一聚。」

  「這就給你們安排。」

  沙復明的莞爾一笑卻吃力了,他疲憊得厲害。從讀完都紅最後的那一句話開始,沙復明身上的力氣就沒有了。很突然的一下,他的力氣,還有他的魂,就被什麼神秘的東西抽走了。好在還有胃疼支撐在那兒。要不是胃疼,沙復明自己都覺得自己是空的了,每走一步都能聽到體內空洞的回聲。

  沙復明原本是為了慶祝都紅的出院邀請大伙兒出來消夜的。也就是幾個小時的光景,此一時,彼一時了。生活真是深不可測,總有一些極其詭異的東西在最為尋常的日子裡神出鬼沒。說到底生活是一個脆弱的東西,虛妄的東西,經不起一點風吹糙動。都說盲人的生活單調,這就要看怎麼說了。這就要看盲人們願意不願意把心掏出來看看了。不掏,挺好的,每一天都平平整整,每一個日子都像是從前面的日子上拷貝出來的,一樣長,一樣寬,一樣高。可是,掏出來一摸,嚇人了,盲人的日子都是一副離奇古怪的模樣。王大夫哪裡能不了解沙復明現在的處境,建議他把消夜取消了,換一個日子,一樣的,「何苦呢。」沙復明卻沒有同意。沙復明說:「都紅出院了,總該慶祝一番的吧。」

  是啊,都紅出院了,是該慶祝一番。但是,這樣的慶祝究竟是怎樣的滋味,只有沙復明一個人去品味了。王大夫建議沙復明取消這一次的消夜是真心的,當然,也不能說沒有一點私心,中午時分他剛剛和小孔翻了臉,緊接著又和金嫣翻了臉,再接著又和徐泰來翻了臉,在這樣的時候出來消夜,真的不合適。別的人都不好對沙復明說什麼,然而,心思卻是一樣的,巴不得沙復明把這一次活動取消了。沙復明偏偏就不取消,又能怎麼辦呢,大伙兒實在有點心疼沙復明了——你這頭犟驢,你怎麼就這麼犟的呢?一路上都沒有人說話,又有誰感受不到沙復明心中的淒風與苦雨。他真是淒涼了。

  比較下來張宗琪的心態就更要複雜一些。無論是對都紅,還是對沙復明,張宗琪都是惋惜的。但是,在惋惜之餘,張宗琪的心中始終充滿了一種怪異的喜悅。這喜悅沒有來路,沒有理由,是突發性的。讀完了都紅的信,張宗琪的心坎里「咯噔」了一下,仔細地一琢磨,張宗琪驚奇地發現,他的內心不只有惋惜,更多的原來是喜悅。這個發現嚇了張宗琪自己一大跳,都有點瞧不起自己了。怎麼會這樣的呢?但是,這喜悅是如此地真實,就在張宗琪的血管里,在循環,在纏繞,剎不住車。想過來想過去,張宗琪想起來了,他其實一直都在盼望著都紅離開。當然,是平平安安的離開。都紅離開得並不平安,張宗琪最大的惋惜就在這裡了。

  這頓飯他不想吃,卻也不能不吃。張宗琪就只能隨大流,跟著了。

  一群人站在了將軍路109-4號的門口,浩浩蕩蕩的,卻又是三三兩兩的,就是沒有一人說話。氣氛實在是特別了,充滿了蒼涼,同樣也充滿了戾氣。

  一轉眼的工夫夥計們就把桌椅收拾好了。一共是兩張。老闆清點過人頭了,還是兩張比較合適。老闆走到沙復明跟前,請他們入座。沙復明卻猶豫了,依照現有的情形,一定是他坐一張,張宗琪坐另外的一張。沙復明扶住椅子的靠背,嘴角突然就浮上了一絲古怪的神情。他和張宗琪走到今天的這一步,不能說是為了都紅,公正地說,和都紅一點關係都沒有。然而,挖到根子上去,和都紅又是有關係的——可是,都紅在哪裡?都紅她已經杳無蹤影。

  沙復明強打起精神,對老闆說:「麻煩你把兩張桌子拼在一起,我們一起吃。」

  夥計們再一次把桌椅拾掇好了。這是一張由三張方桌拼湊起來的大桌子,呈長方形,長長的,桌面上很快就放滿了啤酒、飲料、酒杯、碗筷。壯觀了。是路邊店難得一見的大場面。夜宴的頭上是天,腳下是地,左側是開闊而又空曠的馬路。它的名字叫將軍大道。這哪裡是一群盲人普通的消夜,簡直就是一場盛大的夜宴。

  「坐吧。」沙復明說。

  張宗琪站在沙復明的不遠處,沙復明的話他不能裝作聽不見。但是,沙復明的話並沒有一個明確的對象,顯然不是衝著自己來的。張宗琪就只好把「坐吧」銜在嘴裡,隔了好半天才說:

  「坐吧。」

  兩個「坐吧」沒有任何語氣上的邏輯關係,然而,究竟暗含了一種關係。他們都坐下來了,他們坐在了桌子的最頂端,一坐下來卻又有些後悔,不自然了,有點如坐針氈的意思。兩個胳膊都不動,就生怕碰到了對方的哪兒。

  一群人還在那裡猶豫。最為猶豫的顯然是王大夫了。坐在哪兒呢?王大夫費思量了。小孔在生他的氣。金嫣在生他的氣。徐泰來也在生他的氣。坐在哪裡他都不合適。小孔生氣王大夫倒不擔心,究竟是一家子,好辦。金嫣和徐泰來卻難說了。想過來想過去,王大夫決定先叫上小孔。王大夫的鼻尖嗅了幾下,終於走到小孔的面前了,拽了拽小孔的衣袖。小孔不想答理她。一把就把王大夫的手甩開了。很快。很猛。她不要他碰。臉都讓你丟盡了,一輩子都不想再看見你!王大夫的眼睛「正視」著正前方,這一次卻抓住了小孔的手腕,使勁了,絕不能讓小孔的胳膊弄出動靜來。小孔的驢勁卻上來了,開始發力,眼見得就不可收拾了。王大夫輕聲對著小孔的耳朵說:「我們是幾個人?」

  王大夫的這句話問得沒有由頭,也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身邊的人還以為他在清點人數呢。但是,小孔卻是懂得的。這句話她記得。這句話她問過的。是她在床上問王大夫的。王大夫當時的回答是「一個人」。後來王大夫的高xdxcháo就來了,而她的高xdxcháo緊接著就接踵而至。那是他們最為奇特的一次性愛,小孔這一輩子也不能忘懷。小孔的胳膊突然就是一軟,連腿腳都有些軟了。愛情真是個古怪的東西,像開關。就一秒鐘,一秒鐘之前小孔還對王大夫咬牙切齒的,一秒鐘之後,小孔的雙唇不由自主地張開了,她的牙齒再也發不出任何的力量了。小孔反過來把王大夫的手握緊了,她在私下裡動用了她的手指甲。可推拿師的指甲都很短,小孔使不上勁了。只好把她的手指摳到王大夫的手指fèng里。王大夫拉著小孔的手,一直在小心地觀察,最終,他和小孔選擇了金嫣與徐泰來坐的對面。這是一個上佳的空間關係,具有無限豐富的積極含義。

  大伙兒都入座了,誰也沒有說話。酒席上冷場了。張一光一個人坐在桌子的那一頭,他已經端起了酒瓶,像個局外人,一個人喝上了。張一光平日裡可不是這樣的,一聞到酒味他的話就多。推拿中心誰還不知道呢,他像啤酒,一啟封酒花就噴出來了。他這個人就是一堆酒泡沫。

  王大夫一直在思忖,渴望著能和金嫣、徐泰來說點什麼。但是,酒席上的氣氛始終是怪異,除了有節制的咀嚼和瓷器的碰撞,一點多餘的聲音都沒有。王大夫就想起了張一光。他希望張一光能夠早一點活躍起來,說點什麼。只要他開了口,說話的人就多了。說話的人一多,他就有機會對金嫣和徐泰來說點什麼了。當然,得找准機會,得自然而然的。要不然,反而會把兩家的關係越搞越糟。

  張一光就是不說話。張一光是一個邊緣人物,一直都得不到大伙兒的關注。他不說話其實已經有些日子了。他的心裡隱藏著一個天大秘密,是小馬的秘密。張一光去過洗頭房了——小馬究竟為什麼離開,小馬現在是怎樣的處境,整個推拿中心只有他一個人知道。張一光的心中充滿了說不出口的懊惱,要不是他,小馬斷然不會離開的。是他害了可憐的小馬了。他不該把小馬帶到洗頭房去的。有些人天生就不該去那種地方。小馬,大哥是讓你去嫖的,你愛什麼呢?你還不知道你自己麼?你就這個命。愛一次,就等於遭一次難。

  桌子的這一頭沒有動靜,桌子的那一頭也還是沒有動靜。沙復明和張宗琪都出奇的安靜,這安靜具有克制的意味,暗含著良好的心愿,卻矜持了。兩個人的內心都無比地複雜,有些深邃,積蓄了相當大的能量。這能量一時還找不到一個明確的線路,有可能大路通天,一下子就往好的地方走了;但是,一言不和,壞下去的可能性也有。兩個人都格外地小心,盡一切可能捕捉對方所提供的信息,同時,盡一切可能隱藏自己的心跡。好在兩個人都有耐心,急什麼呢?走著瞧吧。一起肅穆了。

  沙復明把啤酒杯端起來了,抿了一小口;張宗琪也把啤酒杯端起來了,同樣抿了一小口。張宗琪以為沙復明會說些什麼的,沒有。沙復明突然站起了身。他站得有些快,有些猛,說了一聲對不起,一個人離開了。張宗琪沒有回頭,他的耳朵沿著沙復明的腳步聲聽了過去,沙復明似乎是去了衛生間。

  沙復明是去吐。要吐的感覺來得很貿然,似乎是來不及的意思。好在沙復明忍住了,好不容易摸到衛生間,沙復明一下子欠過上身,「哇啦」就是一下,噴出去了。沙復明舒服多了。他張大了嘴巴,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怎麼弄的?」沙復明對自己說,「還沒喝呢。」

  沙復明一點都不知道他的這一口只是一個開頭。還沒有來得及擦去眼窩裡頭的眼淚,沙復明再一次感到了噁心。一陣緊似一陣的。沙復明只好彎下腰,一陣更加猛烈的嘔吐又開始了。沙復明自己也覺得奇怪,除了去醫院的路上他吃了兩個肉包,這一天他還沒怎麼吃呢,怎麼會有這麼多的東西?他已經不是嘔吐了,簡直就是狂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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