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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姍姍風風火火的,很忙。她的妝已經化好了,一雙眼睛忽閃忽閃的,漂亮得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龐鳳華遠遠地望著她,顯得格外地緊張。趙姍姍突然走到龐鳳華的面前,主動要求替龐鳳華把她的眉毛再加長一些。龐鳳華不敢相信。她趙姍姍的眼睛裡什麼時候有過自己的呢。然而,這是真的,趙姍姍的手已經把龐鳳華的下巴托起來了。趙姍姍把龐鳳華的眉毛一直勾到太陽穴的那邊去,唇線也動過了,小了一些,露出了格外鮮明的唇型。而眼影的顏色也改變了。趙姍姍拿出小鏡子,龐鳳華在小鏡子裡頭一下子就脫落出來了。趙姍姍說:「死丫頭,漂亮死了。」龐鳳華瞥了一眼遠處,班主任正全神貫注地看著這邊。龐鳳華到底還是自卑,仰著臉,說:「趙姍姍,我們鄉下人就是土氣哈。」趙姍姍用她的指關節搗了搗龐鳳華的腦袋,把龐鳳華的腦袋都弄疼了,就好像出手不重就不能說明下面要說的問題。趙姍姍認真地說:「你怎麼是鄉下人?你身上的哪一點是鄉下人的樣子?你看看你,氣質多好。」這句話進了龐鳳華的耳朵,進了龐鳳華的心。很動人。「鄉下人」一直是龐鳳華的一塊心病,現在好了,最權威的說法其實已經產生了。

  龐鳳華一激動,一心想著要加倍地報答趙姍姍。龐鳳華剛想說些什麼,趙姍姍關照說:「呆會兒演出,你可不要等著我對你點頭,你要先示意我,知道吧,你是指揮,知道吧?」龐鳳華對著趙姍姍看了老半天,突然一陣難過,一把抱緊了趙姍姍的腰,說:「姍姍,我一直嫉妒你,真的,我保證,以後不這樣了。我們以後做姐妹。」趙姍姍知道龐鳳華說的是真心話,人一激動說出來的話就難免犯賤。可趙姍姍聽在耳朵里卻格外地彆扭。她龐鳳華也真是會夸自己,居然好意思做我趙姍姍的姐妹,也太抬舉她自己了,這是哪兒對哪兒。趙姍姍回過頭,遠遠地看見班主任正在看自己。這一次不是自己,而是班主任把目光讓開了。趙姍姍回過頭,拉起龐鳳華的手,說:「到我們了。」龐鳳華卻走神了,愣在那裡,相信自己和趙姍姍的友誼這一次是加深了,鞏固了,已經產生了一個質的飛躍。完全可以和她們處到一塊兒去了。 八二(3)班不是小勝,而是大勝,總分高出第二名一大截子。獎狀是趙姍姍上去領的,班主任親自走到趙姍姍的面前,用他的下巴示意了趙姍姍。班主任還帶頭給她鼓了掌。除了孫堅強和王玉秧,八二(3)班洋溢著一種節日才有的氣氛。好在誰也沒有想起他們,自己高興還來不及呢,想他們做什麼?班主任嘴上沒有說什麼,表情上也沒有流露什麼,不過,他的心情同學們都可以想見,又不是孩子了。趁著好心情,當天晚上趙姍姍就把龐鳳華拖到班主任的宿舍去了。龐鳳華不肯。要不是趙姍姍硬拖,龐鳳華絕對不會去。趙姍姍和龐鳳華手拉手,並排站在班主任的宿舍門口。

  龐鳳華的頭上帶著一個新式的紅髮卡,趙姍姍送給她的。班主任很高興,似乎知道她們會來,特地預備了梅子,請趙姍姍和龐鳳華的客。班主任說:「你們立了大功。」趙姍姍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直和龐鳳華並排坐在班主任的床上,手拉著手。班主任點了根煙,他抽菸的動作並不熟練,有些生,看起來反而咋咋呼呼的,有些誇張了。然而,並不妨礙他的談笑風生。這個晚上他的話非常多,幾乎是一個人在說,沒有朦朧詩的風格,質樸,家常,每一句都能聽得懂。就這麼說了五六分鐘的話,趙姍姍似乎想起了什麼要緊的事情,突然站了起來了,想離開。龐鳳華也只好跟著站起來,做好了一起走的樣子。趙姍姍說:「你坐你的,——我怎麼忘了,人家還等我呢。」口氣相當地自責。龐鳳華一定要跟著走,而趙姍姍則堅決不讓。最終還是龐鳳華讓步了,再這麼堅持下去,反倒顯得故意了。龐鳳華留了下來,宿舍里頓時安靜了。龐鳳華自言自語地說:「看不出來,趙姍姍其實蠻熱心的。」班主任想了一會兒,接過龐鳳華的話說:「是啊,趙姍姍同學最近的表現的確不錯。」

  兩個人就那麼坐著,都不開口,找不到合適的話。沒有話那就要找話。這一來宿舍里的氣氛似乎有了幾分的緊張。當然,也不是真正的緊張,說異乎尋常也許更合適,帶上了蠢蠢欲動的意味,又帶上了不敢越雷池半步的局限性。綜合起來體會一下,還是溫暖人心的那一面占了上風。班主任不再看龐鳳華的眼睛,卻盯住了龐鳳華頭上的紅髮卡。這麼打量了幾秒鐘,兀自笑了,說:「看來你還是喜歡紅顏色。」龐鳳華只是低著頭,十分用心地搓手。班主任說:「紅顏色其實不好。」龐鳳華卻不接班主任的目光,眨巴著眼睛說:「怎麼不好?你說這話要負責任的。」班主任的胸口笑了一下,說:「這還要負責任?負什麼責任?」龐鳳華說:「班裡的同學要是說我不好看,我就要找你。」班主任沒有想到龐鳳華能說出這樣的話,都笑出聲來了,說:「我是說紅顏色不合適你。」「怎麼不合適我?」「確實不合適你。」龐鳳華的口氣突然凶了,正眼盯著班主任,下巴一點一點地斜了過去,目光卻不動,脫口說:「放屁!」話一出口龐鳳華立即把自己的嘴巴捂上了,十分地驚慌。卻意外地發現班主任並沒有生氣,反而希望龐鳳華這樣和他說話,反而更高興了,滿臉真心的笑。龐鳳華看得出來,「放屁」這個詞使班主任獲得了出乎意料的幸福。幸福讓人犯賤,班主任一臉的賤,小聲說:「你剛才說什麼?再說一遍!」龐鳳華知道班主任的心思,膽子一下子大了,伸過脖子,對著班主任更小聲地說:「就是放屁。你放屁。」幾乎沒有聲音,只有唇形,成了獨特的耳語。班主任很迷人地笑了,十分甜蜜地說:「小心我撕你的嘴。」

  失戀真的是一場病。玉秧病得不輕,整天歪歪的,渾身上下幾乎都找不出一點力氣。八二(3)班贏得了「一二九」大合唱的冠軍,人人都歡天喜地。這種歡天喜地反過來只能讓玉秧看清了自己的渺小與卑微。是玉秧別樣的恥辱。玉秧只顧了自己的失戀和恥辱,卻把一件最為要緊的工作給耽誤了,她已經連著兩個星期不給魏向東老師遞送書面報告了。魏向東老師很生氣,很不滿意。這一點從魏老師的臉上完全可以看得出來。魏向東把玉秧喊進了總值班室,拉上了窗簾。魏老師並沒有繞彎子,一上來就給玉秧作出正確的診斷。玉秧「萎靡不振」,「思想上」一定「染上」了「不健康」的東西。希望玉秧「談談」。玉秧坐在魏老師的對面,又慚愧又驚懼,知道自己已經給魏老師看穿了。低下頭來,一言不發。事實上,從認識楚天的第一天起,玉秧對自己一直非常地警惕,提醒過自己,告誡過自己,就是收不住,沒有有效地束縛住自己,差一點點就愛上了一個小流氓。如果不是楚天自我爆炸,如果不是楚天的流氓行徑及時暴露,後果將不堪設想。玉秧在魏向東老師的面前沉默了足足有半支煙的工夫,流下了悔恨的淚,玉秧勇敢地抬起了她的淚眼,說:「我坦白。我揭發。」 魏向東雷厲風行。十一分鐘之後,楚天,也就是高紅海,站在了魏向東的總值班室。魏向東首先讓高紅海「三靠」,即,鼻尖靠牆,肚皮靠牆,腳尖靠牆。高紅海在「三靠」的同時伴隨著可恥的內心歷程,依照魏向東的要求,他必須利用這一段時間好好地「揭發一下」自己的問題。想,給我好好想。「三靠」了四十五分鐘,也就是說,高紅海自我「揭發」了四十五分鐘,依照魏向東的命令,他「轉過」了「身」來。魏老師打開了所有的電燈開關,同時搬來了檯燈,讓檯燈的光芒照she在高紅海的臉上。高紅海的鼻尖上有一團圓圓的石灰,仿佛京戲裡的三花臉。

  魏向東說:「想好了沒有?」高紅海沒有說話,卻尿了,一雙鞋子被他尿得滿滿的,灑得一地。魏向東說:「想好了沒有?」高紅海低聲說:「想好了。」魏向東說:「說。」不說不知道,一說嚇一跳。「詩人」的外衣被扒開之後,高紅海露出了他骯髒無比的內心世界,他居然同時「愛著」八個女生,分別是王芹、李冬梅、高紫娟、叢中笑、單霞、童貞、林愛芬、曲美喜。根據高紅海自己的交待,晚上一上床,主要是熄燈之後,高紅海就開始「想她們」了,「一個一個地想」。有詩為證。「你的長髮在風中飛那是我心中的累烏黑的紛亂令我陶醉夢中一次又一次的回味我想撫摸它遠方只有你的背你是我的小鳥你是我的蝴蝶啊瓢潑的雨是我的淚。」——這一首詩是高紅海「獻給」李冬梅的。魏向東盯著高紅海,呼吸都粗了。但是,高紅海顯然沒有注意到魏老師的呼吸,他沉醉在自己的詩中,雙眼迷茫,越發來勁了。又舉了曲美喜的例子:「我在彷徨哦我在彷徨在遠方你是夢的新娘我想一點一點靠近你卻躲藏你卻躲藏」高紅海一首接一首背誦,有了自得其樂的勁頭,一點都沒有發現魏向東的表情是多麼地危險。魏向東盯著他,越聽越憤怒,突然一拍桌子,高聲吼叫道:「不許押韻!好好說話!不許押韻!」高紅海的兩隻肩頭十分疾速地低聳了起來,嘴裡停止了。兩隻肩頭慢慢放開了,痴痴地望著魏向東。不說話了。

  高紅海在第二天的上午做了一件驚天動地的事。在他的文選課上。文選老師正在講授蘇東坡的《念奴嬌·赤壁懷古》。文選老師五十開外了,操著一口南方口音的普通話。「N」「L」不分,「ZH、CH、SH」和「Z、C、S」不分。他的嗓子十分的尖細,但是激越,這一來尖細就變成了尖銳,有一種直衝霄漢的氣概,還有一種自我陶醉的況味。而他的兩隻眼睛在眼鏡的鏡片後面也發出了灼熱的光。為了講解「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老師開始了引征,自然要涉及「東風不予周郎便」。老師轉過身去,特地做了板書,寫下了「銅雀春深鎖二喬」。這個時候高紅海站起了身子,嚴厲地指出:「不許押韻!」文選老師回過頭,很小心地問:「你說什麼?」高紅海居然拍桌子了,「咚」地就是一下。高紅海扯著嗓子說:「不許押韻!」口氣極其威嚴,可以說氣吞山河。

  文選老師顯然是受到了意外的一擊,他望著高紅海,摁住脾氣,耐心地說:「楚天同志,你是寫新詩的,新詩可以不押韻,不過舊體詩必須這樣,這不是許不許的問題,詞牌和格律要求這樣,知道吧。只能這樣。」高紅海很憤怒,格外固執地堅持:「不許押韻!」這不是不講理麼?這不是胡攪蠻纏麼?老師怔在哪兒,滿心的委屈。下課的鈴聲恰好響了。老師把所有的委屈全部宣洩到了「下課」這兩個字上。夾起講義就走。可是,高紅海卻不依不饒。他盯上了文選老師,反反覆覆地對著文選老師下達他的命令:「不許押韻!」文選老師這一次沒有再忍,爆發了。他精瘦的右手一把抓住了高紅海,抓住了就拖,一直拖到教務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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