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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中午,玉秧站在期刊的架子面前,一手捧著《詩刊》,一手挖著鼻孔。楚天其實就站在她的身邊。看著玉秧了,神情還相當專注。玉秧一抬頭,手裡的《詩刊》已經掉在了地上。楚天彎下腰去,替玉秧把刊物揀起來,遞到玉秧的手上。楚天的表情十分地親切,一點都沒有任何居高臨下的意味。笑著,說:「喜歡詩?」玉秧不敢相信楚天是在和自己說話,回頭看了兩眼,沒人。玉秧連忙點了點頭,楚天又笑了笑,他的牙有些偏黃,也不齊,可是,這一刻已經光芒四she了。玉秧想捋頭髮,來不及了,楚天已經飄然而去了。直到楚天的背影完全消失在大門的外面,玉秧才意識到自己的臉上已經燒得不成樣子,而心臟更是添亂,不講理地跳。關它什麼事呢!玉秧站在原地,回味剛才的細節,「喜歡詩?」一遍又一遍。回到了座位上,玉秧的神還在外頭飛。她拿起了原子筆,一點都不知道在自己的筆記本上寫了什麼:

  喜歡詩

  是的

  喜歡詩

  是的

  喜歡詩

  是的

  喜歡詩

  是的

  喜歡詩

  是的喜歡

  喜歡詩

  是的是的我喜歡

  玉秧望著自己的筆記本,我的天,這不就是詩麼?這不是詩又是什麼?她傷心地發現,自己已經是一個詩人了。因為意外的驚喜,她玉秧都已經是一個詩人了!玉秧面無表情,呆在座位上。但內心蕩漾的全是風。玉秧在心裡說:

  你——楚天

  是火炬

  你——楚天

  是號角

  你是嘹亮

  你是燃燒

  玉秧回過神來,把自己結結實實地嚇了一大跳。一動不動。但風在枝頭,已近乎狂野。 一旦認識了誰,你就會不停地遇上誰。玉秧和楚天就是這樣。他們總是碰到,老是碰到。有時候是食堂,有時候換成了操場,圖書館就更不用說了。更多的時候還是在路上。雖說這一切都是偶然的,但在玉秧的這一頭,因為不停地遇見,慢慢地就有了感人肺腑的一面了。成了秘密,很深地藏在心底。這個年紀的女孩子全都是儲藏秘密的好手,她們把秘密碼得十分地整齊,分門別類,藏在一個秘不宣人的角落裡頭,還帶上了心有靈犀的溫馨。就好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校園裡的空間突然變得濃縮起來,小小的,好像只有楚天和玉秧兩個。校園生活從此便有了袖珍的一面,可以把玩的色彩。比方說,玉秧走路走得好好的,突然有了預感:會遇上楚天的吧?一拐彎,或者一回頭,楚天果然就在她的跟前。最極端的例子也有,有一次玉秧在宿舍裡頭,好好的,心裡又亂了,突然想出去走走。目的不言而喻了。剛下樓,走了十來步,遇上了。雖然楚天並沒有看她,但是玉秧還是差一點被自己擊垮了。是的,是擊垮了。可以說催人淚下。玉秧認定了老天爺其實站在她的這一邊,暗地裡幫了她,要不然哪裡會有這樣的巧?楚天不看她,肯定是故意的。反過來說明了楚天的心思,他的心裡裝著她。玉秧知道自己並不出眾,可楚天是詩人,詩人的眼光總是獨特的,難以用平常的目光去衡量。玉秧想,楚天這樣對待自己,只能說明人家不俗。

  每一次見面都可以用「幸福」去形容。事實上也是,那是玉秧無比幸福的時刻。甚至還可以用「陶醉」去形容。不過「陶醉」是一個無比惡毒的東西,專門和你對著幹。「陶醉」是那樣地短暫,經不起三步兩步,稍縱即逝。而不「陶醉」的時候又是那樣地漫長,毫無邊際。你會格外思念,像上了癮,渴望再來一次。所以,「陶醉」總是空的,它是一種糾纏,縈繞,無休無止,它伴隨著失落,傷懷,遙遙無期的等待與守候。從根本上說,陶醉其實是別樣的苦,是遲鈍的折磨。但是玉秧並沒有被挫敗,她有耐心。甚至,有些高亢。玉秧的心裡到底裝了一些什麼呢?玉秧問過自己,玉秧花了很長的時間終於弄明白了,是「憐愛」。楚天的模樣,他的糙雞毛一樣的頭髮,他的孤寂,他鎖著的眉頭,他走路的樣子,都那樣地引人注目,需要一個人去「憐愛」他,好好地疼著他。玉秧想,這個人只能是自己了。如果天上掉下來一塊石頭,有可能傷及楚天,玉秧一定會撲上去,用自己的身體護住楚天,擋住那塊石頭。只要楚天好好的,玉秧付出什麼樣的代價都在所不惜。這樣的心思要是能夠讓楚天知道就好了。

  玉秧沒有料到自己會有這樣大的膽量,不僅輕浮,可以說下作了。膽子也太大了也,怎麼敢的呢?這一天的傍晚玉秧的眼睛一直在跟蹤楚天,楚天後來走進了圖書館。玉秧在門口徘徊了片刻,進去了。楚天已經在閱覽室的長椅上坐下來了,正在閱讀。玉秧一屁股坐在了楚天的身邊,拿出書,做出認真的樣子來。玉秧到底「閱讀」了什麼,這個問題其實已經很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玉秧和楚天坐在一起,肩並著肩。由於是圖書館,外人一點都看不出什麼異樣來的。玉秧耷拉著眼皮,努力做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但是,玉秧的臉一直紅著,這是玉秧對自己極為不滿的地方。「眼睛是心靈的窗戶」,這句廢話是誰說的?對於心中有愛的人來說,臉上的皮膚才是心靈的窗戶呢。窗戶紅彤彤的,像貼了大紅的「喜」字,還有什麼能瞞得住?瞞不住的。

  玉秧乾咳了一聲,楚天側過頭來。玉秧知道,楚天肯定側過頭來了。楚天的這一個側頭頓時改變了玉秧身心的基本局面,她的心格噔了一下,沉下去了,向著幽暗和難以言說的地方,一點一點地滑落。而身體卻有點古怪,反而輕了,往上飄。閱覽室里的空氣稠密了起來,燈光卻是cháo濕的,有了撫摸和拍打的動勢。玉秧突然想哭了。並不是悲傷。一點悲傷都沒有,就是想哭,把自己哭散了才能夠說明自己的問題。稍稍調整了一會兒,玉秧從書包里取出了筆記本。這本硬面抄還是玉秧新買的。玉秧打開來,用工整的楷體把楚天發表在櫥窗里的詩句寫在了第一頁上:你/一二九/是火炬//你/一二九/是號角//你是嘹亮/你是燃燒。寫完了,打上破折號,在破折號的後面寫上了「高洪海」這三個字。這一來「高洪海」這三個字就有了「高爾基」、「莎士比亞」或「巴爾扎克」的意思了。玉秧吃不準是「紅」還是「洪」,想了想,還是「洪」。畢竟是男生,不會是「紅」吧。把這一切都做妥當了,玉秧在筆記本的扉頁的右下角寫上了自己的姓名。想了想,又註明了八二(3)班,412宿舍。玉秧以為自己會慌,卻沒有。出奇地鎮靜。玉秧板著臉,把筆記本往外推了推。站起身,出去了。玉秧走出圖書館大門的時候那一陣猛烈的心慌才擴散開來。一直擴散到手指的末梢。玉秧現在反正也管不住它了。隨它去吧。

  楚天把玉秧的筆記本還給玉秧已經是兩天之後了。依然是在圖書館。楚天沒有躲躲藏藏的,直接走到玉秧的跟前,把玉秧的筆記本放在了玉秧的面前。沒有人注意到玉秧的這一邊發生了什麼。玉秧打開筆記本,上頭有楚天的親筆簽名。原來還是錯了,是「紅」,不是「洪」。玉秧慌忙合上,心裡頭一道神秘的門卻被撞開了,湧進來許多東西,這些東西蠻不講理,眨眼的工夫已經是汪洋一片了。玉秧害怕了,緊張得近乎暈厥。我這是戀愛了,玉秧想,我這一定是戀愛了。 玉秧戀愛了。這一點玉秧有絕對的把握。這一次秘密的交流之後,在她和楚天路遇的時候,玉秧的胸口都會拎得特別地緊,而楚天也表現得極不自然,不停地甩頭髮。想把額前的頭髮甩上去。楚天的動作真是多餘了,你要甩頭髮做什麼呢?玉秧想,就是不甩頭髮,我也不會覺得你亂。我怎麼會嫌你亂呢。頭髮不亂那還是你楚天麼?真是沒有必要。什麼時候得到機會,一定得跟他說說。

  玉秧木訥,卻並不笨。她很快把楚天日常的習慣給弄清楚了。比方說,楚天喜歡一個人在操場的跑道上溜達,每一天至少有一次,有時候是在早操過後,有時候則是在晚自修之前。這兩個時候操場上都比較空曠,沒有人,最適合詩人的獨步,最適合嚮往愛情。這一天的傍晚玉秧終於鼓足了勇氣,離晚自修還有十二分鐘,玉秧佯裝閒逛,一個人來到操場了。操場上卻空著,沒人。玉秧四下里張羅了幾眼,吃完了晚飯她明明看見楚天朝著操場這邊來的,怎麼說沒就沒了呢?玉秧並沒有死心,而是輕手輕腳的,繞到了水泥看台的後面。終於看見楚天了。玉秧的心裡又是一陣狂跳。

  楚天一個人站在糙叢里,並沒有醞釀他的詩歌,而是叉著腿,面對著一棵樹,全力以赴,對著天小便。小便被楚天滋得特別高,差不多都過了楚天的頭頂了。為了讓小便達到一個全新的高度,楚天借用了屁股的力量,腳尖的力量,用力地往上拱。玉秧張開嘴,她再也沒有料到,孤寂的楚天,桀傲不馴的詩人,居然偷偷地在幹這樣的一件事,太下流了,太卑鄙了!玉秧愣在原處,不敢發出一點聲音,掉頭就走。拚了命地跑。玉秧一口氣一直跑到操場的出口處,立在那裡,回過了腦袋。楚天已經出來了,他似乎已經意識到自己的下流舉動被玉秧看到了,像一根木樁,傻乎乎地釘在跑道上。玉秧和楚天都看不見對方的眼睛,但是,玉秧知道,他們一定在對視。詩人完美的形象坍塌了,玉秧的心慢慢地碎了。傍晚的顏色堆積在他們中間,暮色越來越重。他們的身影越來越模糊,越來越遙遠。玉秧扶著出口處的大鐵門,用力地喘息,眼眶裡貯滿了翻卷的淚。

  玉秧失戀了。不過,玉秧的失戀並沒有妨礙八二(3)班在「一二九」歌詠比賽上的出色發揮。八二(3)班在這一次歌詠比賽中的表現相當地出色,可以用揚眉吐氣來形容。拿到了第一名還是次要的,關鍵是,同學們之間空前地團結,表現出前所未有的凝聚力,形成了一個特別能戰鬥的集體。他們在班主任老師一元化的領導下,相互配合,相互支持,開創了一個良好的班風。這一切和王玉秧當然沒有什麼關係了,但是,從某種意義上說,關係反而更加地密切了。輪到八二(3)班演出的時候,八二(3)班的同學站了起來,離開了座位。八二(3)的位置空下來了,空蕩蕩的,只留下了兩個人。一個是孫堅強。一個是王玉秧。

  這樣的場面玉秧始料不及。就說孫堅強吧,平時的臉皮是多麼地厚,這一刻也不行了。脖子軟了,一直耷拉著腦袋,耳朵都紅了。八二(3)演唱的時候玉秧只抬過一次頭,除了孫堅強通紅的耳朵,什麼也沒有看見。玉秧的頭再也抬不起來了。全校的同學一定都看到了,楚天肯定也看見了,她王玉秧連紀念「一二九」的資格都沒有。簡直就是示眾。太現眼了。玉秧把她的腦袋夾在兩隻膝蓋的中間,不停地用指甲在地上畫。畫了什麼呢,玉秧不知道,大概是想在地上挖一個洞,好讓自己跳下去,再用土埋起來。玉秧一直想哭,但是不敢,好在還是忍住了。要是在這樣的場面、這樣的場合落下眼淚,那個臉不知道要丟多大,還不知道班主任會怎樣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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