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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家長子在朝中位高權重,已經多少年不曾跪拜人前,如今卻不得不素衣免冠,大禮拜倒在御書房外向天子請罪。這兩人早做好了沉重的心理準備,知道這一回皇帝非把他們臉皮撕地上蹭幾個來回不可,豈料奏本剛遞進去沒一會兒,侍墨參政就捧盤送了出來,打開只見硃砂如血,御筆親書,批了個“准”字。

  兩個“准”字一出,滿朝文武皆盡膽寒。

  明眼人此時都看了出來,所謂治河,從一開始就是個連環套。先是大力扶植,利誘周氏棄耕從桑,讓他們全賴販絲為生。驪原產絲粗劣,只能販售給百姓或軍用,皇帝便派了大批流民在隆氏郡望定居,沿江大興商業,作了周氏的售絲的下游。這一路貨走貨來,全靠沅江雲氏的港口吞吐,硬生生造了條生產——流通——銷售的商業鏈出來,把三家綁死在一條河上,只要其中任意一環被朝廷掐住,就沒人能獨活。

  更可怕的是,這陷阱如今明晃晃擺在眼前,卻逼著人眼睜睜往下跳。

  這次民亂,兩家都翻了天,雲氏卻封了郡望逃得一劫,是因為海路未盡通,港口還不成氣候。等過幾年雲氏成了南來北往的樞紐,就再也不能獨善其身了。周隆兩家已經綁死,雲氏還有機會脫身,大可以封了海港,保持郡望獨立。可雲氏是產絲大郡,販貨進出若走別人家港口,每年光租港就不知道要扔進去多少錢,何況港口厚利,縱使雲安平下令禁港,也自有人萬般規勸,貪圖一分厚利。灕江沿岸繁盛已顯,真金白銀的在眼前擺著,就算家主下令抵制,也難保家族裡其他人不動心。皇帝已經給鋪好了路子,順之便家族繁盛,逆行則萬人阻攔,縱使知道如此一來經濟命脈全交到了朝廷手裡,也不得不心甘情願的被皇帝牽著鼻子走。

  治一場水,就捏住了三家大族的咽喉,此事必思慮長久,醞釀數年方有一博,期間三家試之探之,欺之鬧之,帝王照單全收,沒露絲毫端倪,直到了入套收網方顯崢嶸,光這份巍然不動,就足以讓人心驚肉跳。等到了占盡上風的時刻卻又不喜不驕,輕飄飄一個“准”字,堪稱殺人誅心。三家乞赦,眾臣皆有表態,此時回想自己言行,無數人涔涔流了一身冷汗。

  容胤翻掌間傾覆了一條河,便將那銳利鋒芒一閃即收,轉過臉就換了副慈厚面孔,一頭派兵助周隆兩家安民,一頭髮了道上諭安撫大小世家。他拿捏著分寸,輕描淡寫地把這幾年手裡抓到的各家把柄一一拋出,眾人當即聞風喪膽,紛紛上密折投誠。一時間滿朝歌功頌德,人人赤膽忠腸,捧著一顆紅心向帝王表忠。

  九月初,周隆兩家的銀稅加了三成重利,敲鑼打鼓四處宣揚,高調歸入國庫,以安民心。這一場無形的較量唯雲氏全身而退,雲安平身在皇城,就在帝王的眼皮子底下,照樣穩穩控住了沅江大局。雲氏家族繁衍眾多,子弟個個人中龍鳳,上下齊心,加上雲氏郡望易守難攻,地產豐腴,關起大門來可保百年衣食無憂,眾人便嘆雲氏占盡天時地利人和,根基固如鐵鑄,連帝王都難撼動。大家都以為事情就此平息,豈料民心易放難收,一旦聲勢浩大的煽動起來,就連帝王刀兵親降也無法消解,灕江沿岸已經群情激憤,這時候見周隆兩家歸服,當即矛頭齊指沅江。

  雲氏郡望已封,雲安平派心腹武者率重兵把住了入郡函谷,容胤不願見百姓以肉身相抗,忙派人提前攔阻,又連下三道教諭,備述雲氏淳厚家風及祖上三代盡忠盡孝,竭力為民謀福等事,將雲氏家主舊年義勇拿出來大加表彰。雲安平年輕時做了不少衝動事,旁人不以為然,他心裡卻是引以為傲的,此時天子如數家珍,一一感念,雲安平不免大為感動,生出了拳拳的知遇之情,當即上表剖白,和帝王一唱一和,拿出了光風霽月的臣子模樣。

  朝堂上君臣相得,眾民便熄了憤慨之心。容胤又通諭九邦,大講治河之緊要,擔保無論朝廷多困難,也要砸鍋賣鐵的撐下去。為表決心,他帶頭儉省,消減了宮中大筆開支。豈料民心剛安,湘邦五州暴動又起。當年水患絕收,這幾個州因著雲氏欠糧府庫空虛,鬧饑荒餓死了十幾萬人,此時見雲氏搖身一變倒成了國之功臣,當即大鬧起來,便有那義勇的武者單挑了大旗,又有孤兒寡母哀哭傾訴,五州士紳門閥齊遞萬人狀,黑紙白字樁樁件件,把幾年前那場人間煉獄一一重現,叫人觀之驚心。

  此事一發,九邦皆震。帝王教諭尚在,此時再看雲安平謝恩之辭,字字都是欺君。朝廷捉襟見肘何等艱難,卻仍在一力苦撐為民治河,那雲氏冷眼旁觀不說,居然趁危要挾,扣下糧銀坑死多少百姓。天下皆道天子慈厚,被雲氏蒙蔽了眼睛,一時間舉世口誅筆伐,盡傳雲氏污名。世家大族最重清譽聲名,這下連雲安平也坐不住了,連忙把雲白臨和雲行之叫過來,預備三人一起回沅江主持大局。眼下已經進了十一月,百姓再怎麼鬧總是要過年的,雲安平便急調錢糧,預備著年前由長子和長孫親手施放,收攏民心。

  他安排得各處妥當,唯雲行之悶悶不樂。這幾個月他被關在家裡,每每想起泓算計自己的事,總氣得咬牙切齒,恨不得當面問個清楚。父親已將利害剖析清楚,責令他不得再和泓親近,道理都懂得,可還是意難平。馬上就要回沅江了,他卻連見泓一面的機會都沒有,思來想去一萬個不甘心,乾脆趁著家中忙亂偷跑了出來,直奔隸察司找泓算帳。

  眼下科舉剛完,差事還算清閒,雲行之進了隸察司偏堂,一眼就見泓正和人談笑。家裡出了事,他悶在屋裡日日惶惑,泓卻在這裡和人悠閒聊天!雲行之登時就氣紅了眼睛,大步上前當胸就給了泓一拳,吼道:“你!”

  泓不痛不癢接了拳頭,見到雲行之很是驚喜,問:“你有空出來了?”

  雲行之怒道:“你還好意思問!”

  眼見著兩人就要打起來,眾人連忙上前相勸。泓便帶了雲行之找了間沒人屋子私談,一關上門雲行之就又吼了一句:“你!”

  他往日想起泓,早把對方撕成了百八十片,咬牙切齒的想著要怎樣當面質問,怎樣義正言辭怒罵,怎樣譴責泓居心不良,再和他割袍絕交。可真到了這時候,卻翻來覆去只說得出個“你”字,氣鼓鼓的瞪著泓說不出來話。

  他們兩個人已經好長一段時間沒見面,泓一直以為雲行之分身乏術,沒有放在心上。此時見對方這麼大怒火,他困惑了好一會才想起來,便帶了點歉意,微微笑道:“還生氣呢?”

  雲行之恨道:“你利用我!”

  泓道:“不錯,確實利用了你,都過去這麼久,不要生氣了。”

  雲行之見泓雲淡風輕不當回事,登時氣瘋,揮拳直出,把泓打得偏過了臉。這一拳實在是有點疼,泓也不高興了,反手扭過雲行之的手腕,怒道:“你不是也在利用我嗎?互相用一下,幹什麼這麼生氣?”

  雲行之被他扭得肩膀生疼,使勁掙了幾下,大吼:“我沒有!”

  泓放了手,提防著他再打過來,退了半步說:“你要我幫你在陛下面前美言,又要我探陛下口風,我都做了,也沒有像你這樣生氣。”

  雲行之莫名覺得冤枉,大吼:“我才沒有!”

  泓反問:“沒有和我刻意結交嗎?也沒有在我這裡探消息嗎?”

  他不過是隨口一說,到後來卻想起差點被雲白臨下毒,害陛下擔憂的事來,語調便越來越冷,靜靜問:“當初結交,不就是為了各取所需,互相利用嗎?你我均從中獲利,交易得好好的,處得也還融洽,為什麼要生氣?因為你拉攏了我,我卻沒肝膽相照,認你是個知己嗎?”

  他的話仿似一盆冷水,兜頭澆得雲行之熄了大半怒火,怔怔的說不出話來。

  是了,一開始和小哥結交,就是看上他是個天子近臣。

  所以才投其所好,使出了圓滑手段拉攏逢迎,想拉他上船,將來為自己所用。

  拿出剔透心思,揣摩他的喜惡,掐著鬆緊,和他培養深厚情意。小哥生性內斂疏淡,他軟硬兼施,花了多少玲瓏心思,下了多少水磨功夫,用了多少細緻手段啊!

  才換來今日這場真傷心。

  他素來伶俐七竅,圓融手段,人情宴里八面敷衍,名利場上四方參透,利字當頭,心中明透,但凡有心結交,哪個不和他好得蜜裡調油?既然盯住了一人下功夫,水滴石穿天長日久,自然是拉攏得親密無間無話不談,自覺兩人已經情深意重,肝膽相照。想不到小哥始終清明,他反把自己籠絡了進去!

  雲行之又氣又恨,滿腔憤怒委屈卻又無言以對,只得狠狠瞪了泓一眼,扭過了頭。

  泓也覺得自己說得過分了,便放軟了語氣,道:“別生氣。你我立場不同,遲早有衝突的時候。但我是當你這個朋友的。”

  雲行之恨恨道:“你要真當我是朋友,就不該威脅我家族!”

  泓靜靜道:“我是武者。不為私情妨礙大義,是我的職分。交情歸交情,我既然侍君,就應該和你家劃清界限,以免勾連不清。這是給你父親的警告,他再有妄動,我出手不會容情。”

  他說完頓了頓,見雲行之一臉崩潰,就輕聲道:“你我各有立場,是為大義。但你若有事,我不會旁觀。放心,我會保護你。”

  他素來沉穩內斂,若不是放得極重,絕不會輕易許諾。雲行之早摸透了他的脾氣,聽他一說,心氣才稍稍平和,勉強滿意。轉念一想又不放心,低聲開導:“天下臣子,都是一個立場。你做不做純臣,和站在哪裡無關,要看那位怎麼想。說你是,你黨羽遍天下也是;說你不是,你就算大義滅了親也不行。你一生懸命,全拿來侍君,可須知花無百日紅,現在不留退路,以後可怎麼辦呢?”

  泓見他真心為自己擔憂,便微微笑了,輕聲道:“不用擔心我。我沒有畏懼。”

  他們兩個捅開了窗戶紙,這時候反倒更好說話,雲行之便和泓互敘別後諸事,他知道泓有個老父親在紫陽殿,往日也曾時時問候,這時候便問他安康。

  泓替父親謝過,答:“現下不在宮裡,正外頭辦差。”

  泓的父親身份頗高,早已不用再接外差。雲行之出乎意料,怔了怔問:“老人家還沒歇下來?”

  泓笑一笑,答:“偶爾還是會接點差事,順便活動活動。”

  紫陽殿最講齒序,尋常外差都派低階武者去,也有歷練的意思在裡頭,若不是大事,斷不會讓侍劍人接手。雲行之心中一動,不動聲色地旁敲側擊,道:“快入冬了。鳥獸都肥,什麼時候方便,咱們再去後山圍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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