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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谷主請我來轉告姑娘一句話。”

  她靜靜地等待下文。

  “他說他錯了,希望得到姑娘的原諒。”

  她笑了笑,道:“我明白。”

  “這麼說來,谷主仍有一線希望見姑娘一面?”謝停雲試探了一句。

  “不。”她堅決地搖了搖頭。

  他憂慮地看了她一眼。在“平林館”巨大的招牌下,她的身影顯得格外瘦小零丁。

  “你一個人在這裡……能行?”

  “能行。”

  在路上,他一直這樣想:破碎的就讓它破碎吧。

  那個斯文柔順的女學生已離他遠去,永遠也不會再回來了。

  果然,在以後的日子裡,他見過唐潛、見過她的孩子、見過和她打交道的很多人,卻至死也未再見過吳悠。

  ……

  乙亥年三月初一,一個沉重的木箱被人用牛車拉著,送到雲夢谷木匠老劉的作坊。

  他當然認得這個上了七八個鐵鎖的箱子。

  拉車的人傳告了慕容無風的吩咐:“谷主說,您老上次的話很有道理,鐵箱子的確比木箱子要好。他還說,您一定要想法子把蓋子封死,讓誰也打不開。”

  這其實是鐵匠的事情,老劉還是慡快地答應了下來。

  就在鐵箱子運回來的那一日,慕容無風看見了唐潛。

  他本當在吳悠出走後不久見到唐潛,結果只收到了唐潯的一個短函,說唐潛因事去了西北,估計要兩個月之後才能回家。

  三月的春色已暖,他的身體漸漸恢復。坐在湖心亭里,他替唐潛斟了一杯碧螺春,緩緩地道:“我一直想謝謝你,多謝你送給我那包醉魚糙。——我知道那是唐門的禁藥,到手非常不易。沒有它,那個冬季我只怕挺不過去。”

  唐潛這才明白為什麼慕容無風深惡唐門,對他卻並不壞。甚至,兩人之間還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友誼。在木玄虛一案里他竭力相助,只怕也是出於這份感激。

  於是他問:“是誰告訴你這包醉魚糙是我弄來的?”

  “吳大夫。”

  “她只告訴了你這些?”

  “難道還有別的?”

  他告訴慕容無風那一天發生的事。

  在一個電閃雷鳴、風雨交加之夜,吳悠獨自游到湖心島,偷走了醉魚糙。逃走的路上遇到守衛,她差一點殺了一個人。後來,她被逮住,就關在曾經關押過慕容無風的地牢里,為此大病一場。

  慕容無風悚然,長嘆一聲,覺得難以置信:“她會游泳?”

  唐潛接著道:“自從你夫人去世之後,這麼多年來,我一直以為你早晚會給她一個機會。”

  他搖頭苦笑:“我已害死了一個女人,不想再害另一個。何況,她現在已經離開了雲夢谷。”

  唐潛的臉上露出了驚異的神情:“為什麼?”

  “是我趕走了她。——我本當是這谷里最後一個能為她說話的人,到了要緊關頭卻沒有發話。這說明我是個糟糕的男人,既不配作她的老師,也不配做她的朋友。”他的話音充滿自責,十分沮喪。

  “不必為此內疚。——她不是一個尋常的女人,我們只是不大了解她而已。”唐潛寬容地笑了。

  停頓了片刻,慕容無風忽然問:“你呢?你為什麼不去看她?”

  ——能幫她盜藥,且寧願面壁一載。唐潛與吳悠的交情,絕非一般。

  “我為什麼要看她?她喜歡的人又不是我。”

  “你知不知道她的身邊有一個女孩子?”

  唐潛搖頭:“我曾在大街上撿到過一個女孩,到竹間館遇到吳悠,她說有一位崔姓大夫一直不育,問我可願意將孩子交給他收養,我同意了。”

  他釋然:“大約她後來發現崔大夫的妻子忽然間又了懷孕,便沒有開這個口。只好改為自己收養。”

  “你看,她這人行事雖有些任性,心眼卻一點兒也不壞。”唐潛贊道。

  “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遲疑了片刻,慕容無風忽然道。

  “什麼事?”

  “去看看她。”

  ……

  對他來說,這世界沒有光線,因此也就不分早晚。

  到達江州之後,他卻開始認真地思考這樣一個問題:什麼時候見她最好?早上,還是晚上?

  緊接著這個問題發展成了在什麼地方見比較好?是直接去平林館?還是約她到江邊的茶樓?到時該說些什麼話?——連慕容無風都吃了閉門羹,吳悠可有耐心聽他寒暄?

  他甚至問唐芃穿什麼樣的衣裳才能讓一個心情不好的女人不要心煩?

  他提出了無數個荒唐幼稚的問題,將對此事的毫無信心徹底地暴露在唐芃的面前。

  開始唐芃還一本正經跟他探討,見他事無巨細皆一絲不苟,不免好笑:“又不是去求神拜佛,難道你還要焚香沐浴、齋戒三天不成?”

  這一句話提醒了他,他真地跑到街西頭的寶通寺連吃了三頓素食,當夜沐浴一新,焚香靜坐,對神禱告。

  “明早我去見她。”臨睡前他對唐芃道。

  “為什麼不挑晚上?晚上才是女人空床難守、多愁善感的時候,”唐芃裝出老練的樣子,“一到了早晨,給陽光一照,女人立刻變得意志堅強,難以打動。”

  “我看上去像是一個乘虛而入的人麼?”唐潛道,“早上,就是早上。”

  “對你來說,我的意見向來只有一隻用途——”唐芃吹熄了燭火,躺在床上長吁短嘆。

  “什麼用途?”

  “僅供反對。”

  清晨,他踩著露水獨自來到平林館。

  薄霧迷濛,江風清冷,黎明時分,街道十分安靜。

  時刻太早,他拐到街對面的一家飯館吃了一頓早飯,要了一壺茶,漫不經心地聽著桌旁的茶客們閒聊。直到聽見其中的一個人說道:“小丁子,都太陽當頭了,你小子還貓在這裡聽書,不去看攤!快去快去,不然又要吃你二叔的耳刮子啦!”他這才推桌而起,大步走出門去。

  竹竿一點,大門半掩。他正要敲門,有隻小手拉了拉他的衣擺,一個稚嫩的女聲輕道:“叔叔,你是來找我媽媽的麼?”

  他屈膝在地,微笑:“我找吳大夫。”

  “我媽媽就是吳大夫。”

  “那我就是來找你媽媽的。”

  女孩踢著地上的石塊,一臉的擔心:“我媽媽昨夜出診去了,她說今早就回來,可是到現在還沒有回!”

  “所以你起了個大早,在門口等她?”他摸了摸女孩子的頭,和聲道。

  “嗯!”

  “你叫什麼名字?”

  “唐慡。不是糖果的糖哦!是糖果的糖的右邊!”她剛剛開始識字,對名字的寫法十分計較。

  他心頭微微一怔,還想細問,又覺不妥,忙道:“快進屋去吧,別在街上玩耍。”

  “不怕,有阿春嫂看著我呢!”女孩子咯咯地笑道,“不如叔叔先進屋坐著,我媽媽這就回來了。裡面已等著好多人了。”

  她把他也當作了病人,見他舉著竹竿,便牽著他的手,將他帶到客廳內,找了一張寬椅坐下。

  “喝茶不喝?”她細聲細氣地問,“我去給你泡!”

  “不不不!你年紀太小,仔細燙手。”他連連搖頭。

  “我一點也不小,都六歲啦!我天天都給人泡茶,從來也沒燙過手!”女孩子不服氣地叫了起來。

  他神秘地笑了,摸摸她的鼻子,道:“你不認得叔叔,叔叔可認得你。叔叔見過你小時候的樣子呢!”

  “吹牛!騙人!叔叔才不會見過我小時候的樣子!”女孩子爭辯道。

  “為什麼呀?”

  “我媽媽說,我是天上的小公主,小時候騎在一隻白鶴上四處玩耍。有一天,我看見了媽媽,發現媽媽很孤單,我就下來陪著媽媽了。”她振振有辭地道,“難道那個時候,你也在天上?”

  驀地,他的眼睛有些發酸:“我不在天上,不過我曾看見你穿著好看的衣裳,騎著白鶴,飛來飛去。”

  仿佛受到誇獎,女孩得意地笑了起來。

  他聽見身後一陣輕微的腳步,然後唐慡叫道:“媽媽!”

  他的心忽然跳得很快,忽然渾身緊張了起來。

  多年不見,她的聲音還是那樣熟悉,且添了一層親切:

  “是你?什麼時候到的?”

  “昨天剛到。”

  “路過?”

  “不是,專程拜訪。”

  “這裡人多,到偏廳去小坐,行麼?”

  “行。”

  她給他斟了一杯茶,兩人談了一陣子江州的物產、蜀中的氣候、彼此的近況,漸漸有些無話可說。唐潛沒有問她為什麼會離開雲夢谷,她也沒有問唐潛是何來意。

  “她是那個女孩子?”

  “是啊。抱歉,原本是要交給崔大夫的,不料還未向他提起,他先告訴我他夫人已經懷了孕。我就自己把她收下了。——這孩子可乖了,人見人愛,我十分喜歡。”

  “我也很喜歡。”

  “我讓她姓唐,你不介意吧?終歸是你把她撿回來的,算是她的救命恩人。”

  “榮幸得很。”

  沉默片刻,他忽然道:“來之前我見過慕容先生,他托我來看你,問你是否一切都好。”

  “今天天氣挺不錯。”她答非所問。

  “是啊,坐船的時候一直陰雨綿綿,難得一個大好的晴天。”

  “別忘了我還欠著你一個大大的人情。”她微微地笑道,“多住幾天再走。今晚我下廚,請你嘗嘗我的手藝。”

  “說到人情,我……一直想求你一件事,希望你不要覺得唐突。”他的聲音開始緊張,指節發白,幾乎要將手上的竹竿擰斷。

  “說吧,我一定盡力。”

  “你能嫁給我麼?”

  她渾身一震,倒吸了一口涼氣,不禁深深地看了他的一眼。

  他目光虛無,卻滿含熱度,耳根通紅地等待著她的答覆。

  過了一會兒,她輕嘆一聲道:“我不是個好女人,幹過不名譽的事情,為此我離開了雲夢谷。你若想知道我究竟幹了些什麼,我會坦言相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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