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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來就再沒聽說那位楊老太太回來過了。她想讓爺爺開心一點的願望,又一次的落了空。

  第355章尾聲下

  爺爺的身體一向很好,大概習武的人總是身強體健的。他常打的那幾套拳,爸爸也會打,媽媽工廠效益不好,也因為想要多照顧她和爸爸,就辦理了病退,清早有空閒,也在爸爸手把手的指導下開始打拳了。她有時候忍不住點評,說爸爸打得沒爺爺好,爸爸就不大服氣,說,“你拿我跟他比?你爺爺他年輕時候就靠這個吃飯的,他在舊上海開拳館的,你不知道的吧!文革的時候他一個打十個,那些造反派哼都不敢在他面前哼一聲的!”

  她笑嘻嘻的衝上去摟住爸爸的脖子,說,“知道啦知道啦,爸你也不比爺爺差!你不靠著這個吃飯嘛!”

  可爸爸和爺爺兩個人,還是不怎麼說話。

  他們兩個也很少見面,爸爸經常整月整月的下鄉檢查工作,爺爺年紀越大,很多事情都看不懂了,孩子們有了遊戲廳,有了撞球廳,少年宮裡學習武術的孩子越來越少,後來他就不再去少年宮了。

  他常常一個人拄著拐杖就去公墓,一去就是一整天。有年清明,他還回了一趟東台。她們誰都不知道,還是第二年回去上墳的時候聽人說的。

  媽媽對爸爸說,“你呀,你就跟他服個軟不好嗎?”

  爸爸哼了一聲,說,“我讓他回去他不去,背著我偷偷回去幹什麼?”

  媽媽用指頭點他的額頭,罵道:“你就倔吧,有你後悔的時候!”

  爸爸沒說話,後來回去的路上,他突然同媽媽說,“你上次回去,你姨娘給你拿的鹹鴨蛋還有嗎?你給他送點過去。”

  媽媽頭一偏,不看他,說,“我才不去,你自己送去!”又沖秀英說,“你也不許幫他送,他自己沒長腳嗎?”

  爸爸實在是拉不下臉自己回去,只好哄著秀英,讓秀英陪著他回去了一趟。

  雖然爺爺還是板著臉,可她覺得爺爺明明是很高興的,還執意做了飯留他們兩個吃。

  那天晚上回去的時候,爺爺非要來送他們,一直送到了弄堂口,爸爸騎著自行車,帶著她,她抱著爸爸的腰,回頭看過去,爺爺還站在那裡望著他們,她突然覺著很難過,她問爸爸,“爸,要不給爺爺找個老伴吧。”

  自行車的車把猛然一扭,險些把她甩到地上。爸爸一隻腳撐著地,扭過頭來跟她說,“傻丫頭,他要是肯找,我早就給他找了,還用你提嗎?”

  秀英心裡似懂非懂,爸爸一臉的欲言又止,終於還是嘆了口氣,一路無言的騎了回去。

  可那年夏天發生的事誰也沒料到。

  那年颱風出奇的厲害,爸爸在鄉下檢查工作的時候,被車撞翻,因為暴雨狂風,耽誤了救治的時間,就這樣永遠的離開了人世。

  這件事媽媽一直瞞著爺爺,怕他知道了受不了,可還是被他知道了。

  爺爺在報紙上看到了訃告,拄著拐杖一路趕了回來,媽媽在接到報訊的電話都沒有哭,可見到爺爺之後,聽到他發抖的問道:“是真的嗎?”的時候,終於忍不住失聲痛哭。

  爺爺坐倒了下來,拐杖砸在地面上,他捂著心口,痛得皺起了眉頭,他喃喃的說道,“怎麼不把我的命拿走?我早就不想活了。”

  她和媽媽都慌了神,連忙掛電話叫救護車,一起將爺爺送到了醫院。

  爺爺醒過來以後堅決要出院回家,他拒絕一切治療,甚麼藥也不肯開,把醫院的年輕大夫氣得夠嗆。他對大夫說,“我已經八十多歲了,多一天少一天,於我實在沒甚麼要緊,我只想回家。”

  爺爺從前脾氣就倔,打定了主意就沒人攔得住他。媽媽實在不放心,就和她搬了回去,一同照顧老人。

  大夫囑咐她們,一定要注意老人的身體。可爺爺還是每天都去公墓,誰勸也沒用。

  有時候身體實在難受,出不了門,才算歇一天。

  他把自己的積蓄都給了她們母女兩人,只留下了一個小箱子,一直放在身邊,不出門的時候,就把箱子裡的東西拿出來看。

  媽媽偷偷的跟她說,那些都是傅先生的東西,以前比這多多了。這是後來政府退還的,沒退回來的,早不知道流落到了哪裡去。

  她好奇的厲害,也想要看看那箱子裡的寶貝,爺爺就帶起了老花鏡,一樣樣拿起來講給她聽。有一對金剛石的,還有一對嵌銀絲的螺鈿袖扣,有一個掐絲的琺瑯西洋懷表,還有一支老派克金筆。老人就跟她講哪件是在哪裡買的,說那時候的百貨商店店員鼻孔朝天,他頭一次去買,穿著布衫,被人嗤笑,第二次傅先生陪著他去,開口就講英文,店員一下就變了模樣,腰都弓到了地上去。

  秀英聽得直笑,說,“真是狗眼看人低!”

  爺爺也露出笑意,摸著那根金筆,說,“然後我就買下來送給他了,他很喜歡的。”他說起了過去的事,整個人都高興了起來,臉上滿滿的都是懷念。

  中午吃了飯以後,爺爺似乎有點不舒服,她本來在看夜校的課本,爺爺突然喊她,讓她從箱子裡把他珍藏的那封信取了出來。

  他的眼睛似乎有些看不清了,他讓秀英給他念信,他囑咐道,“你念吧,不要漏了,也別念得太慢。”

  這就是爺爺之前遞給傅老先生的那封信,她其實已經猜出來了。這是傅先生的遺筆,從來沒有封口,她常看到爺爺摩挲著它出神,可他留了那麼多年,卻從來沒有打開看過。

  她的心有點慌,取出那幾張信紙,輕輕的展開。信紙上全都是繁體字,她只好硬著頭皮,結結巴巴的開始念了。

  這是一封有些潦糙的書信,有些地方字跡端正,有些地方卻歪歪扭扭,很多地方寫了又劃掉,又重新再寫,字跡也不太好辨認,可她卡住的時候,爺爺卻十有八九能猜對,幫她順利的接下去,讓她輕鬆許多。

  起初的幾段,都是講身後的事。他把自己的東西都留給了爺爺,他說,我的財產都已經捐給了國家,剩下的這些東西留給你吧。頲玉回來,應當讓他自食其力。

  又寫到,若是頲玉振玉有了子女,把我那對紅寶石的袖扣改一下,女孩子出嫁的時候帶著,必然好看,平日裡就算了,資產階級作風,還是不要有的好。

  秀英的眼角突然發熱,覺著又好笑又心酸,她閉了一下眼,然後才又繼續念下去。信里還囑咐了陸奶奶和傅老先生的事,說怕陸奶奶老了沒有人照顧,讓他記得幫她說媒,又說自己不在了,消息千萬不要告訴大哥,怕他受不了。

  她念到這裡,看到爺爺苦笑了一下,她的眼淚不知不覺溢了出來,她慌忙的用手擦拭,爺爺看她一眼,說,“哭什麼呀,他都沒了多少年了。”

  秀英連忙搖頭,又繼續念了下去。前面洋洋灑灑的都是交代,到了這裡,話鋒突然一轉,變成了傾訴,信里說,我年輕的時候,為什麼沒有早些遇著你呢?後來想想,大約也是對的。我想起我們兩個的事,總後悔遇著你太晚,又後悔遇著你的時候太早了些,覺著我對你不好,心裡常常是很矛盾的。

  我那時候名聲不好,性情輕浮不定,起初同你要好,後來又與你分離,一顆心總是不定,這樣的事情,很令你傷心,我後來都知道了。

  我年輕的時候念夫子的書,同窗們說起柳下惠,都笑他是不舉之人,我也深以為然,見著美人,還能無動於衷,這世上誰能做得到呢?

  可你回了東台,丟下我在上海,我的心便仿佛跌入了一口枯井,無論見著誰,都會想到你,所有的交際都失去了興味,這樣的事,我一直都羞於啟齒,不肯告訴你知道。如今說出來,其實也無妨了,你要笑我,那就笑吧。我知道你聽了必然是得意的。

  我的心,不知何時,就被緊緊的拴在你身上了,再也看不到旁的人了。

  爺爺突然笑了,臉上的神情也變得柔和。他不象是得意,倒象是剛吃完糖的小孩子,津津有味的回味著那一絲甜。

  她吸了口氣,又繼續念道:我這一生,最高興的有三件事,一是看到日本投降,二是新中國成立,第三件,卻是不能講給人知道的,那就是與你拜堂成親的事。

  爺爺沒說話,他的呼吸很輕很淺,唇邊帶著笑意,輕輕的點頭,示意她繼續念。

  她捋了一下散落的碎發,聲音放緩,又往下念道:

  最傷心的,也有三件。一是庭玉為國犧牲,屍骨葬在異國他鄉,不能祭奠;二是一家人分離,天涯海角,不能團聚;第三件,也是不能告訴旁人的,我病得這樣厲害,是不能夠和你白頭偕老,同生共死了。

  可這最後一件,我也實在是盡力了,你一定不會怪我的,對不對?

  她念到這裡,聽到爺爺很輕的嗯了一聲,就好像那個人可以聽到一樣。他大約是累了,躺在那裡,眼睛閉著,似乎是睡著了,看起來十分的安詳。她輕聲的把信念完以後,小心翼翼的把信紙疊了起來,裝在了信封里,躡手躡腳的去拿了一塊毯子,輕輕的蓋在了爺爺的身上。

  這院子裡從來沒有這樣的安靜,連呼吸聲都聽不到。

  她捂住了臉,走到院子裡,站在海棠樹下,仰著頭望著晴空,眼淚卻還是止不住的淌了出來。

  秋天到了,樹上又會結滿海棠果。時光流轉,萬物都遵從著這神秘的秩序,沒有人能夠逃脫,可是在另一個世界裡,又有誰知道,那悲傷的事,也許會變成另一段美好的開始吧。

  全文完

  附:【本作品來自網際網路,本人不做任何負責】版權歸原文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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