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人的這三隻眼,和心脈相系,少不得。”看魂眼沒進莫涯額頭後,那緒輕聲,“你以後要清心寡欲些,畢竟這魂眼受過創。”

  言語很平淡,和平素的他沒有什麼差別。

  “你試著集中意念,白帝大人會幫你運陣,內外結合,應該能把太歲從你身體裡趕出去。”

  再一句,還是很平淡,調子是根直線,所有情緒起伏都被克制。

  說完他就抓住了莫涯的手,不緊不松,十指相扣。

  春抄唱到釅處,青鸞的聲音低回婉轉,萬物萌醒,脈脈綻放。

  莫涯的眼圈莫名有點濕,道:“如果真能趕出去,我們跟高守回他的橫山,據說那裡地肥,獾子滿地竄,山後還有一片杏林,水邊蘆葦八尺高,適合野合!”

  那緒仍握著他手,低聲說了句好。

  “我也不再窮究我的過去,不再犯賤,像文藝片裡說的,就活在當下。”

  那緒又說了聲好,低頭,不敢和他對視。

  “第九重門,你選在這裡,是找到法子把太歲再關進去了嗎?”

  那緒一頓,抓住他手的五指微微顫動。

  “這個法子是什麼?”莫涯勾了頭,深深看他。

  一直以來,他都不算聰明,但要看透和尚,卻還是綽綽有餘。

  那緒答不出來,本來編得再圓滿不過的假話,在這時這刻,竟一句也說不出口。

  於是那個答案,就在他的沉默間昭然若揭。

  曲子仍舊在唱,故原風來,恬淡美好。

  就好像他們真的到了橫山,摘杏子釀酒,烤獾子肉,醉倒在水邊,蘆葦蕩漾,春風撓著腳心。

  莫涯覺得嘴裡發苦。

  “閉嘴!”片刻他道,聲音嘶啞,想也不想,便一記掌風朝遠處的觀拍了過去。

  “不要!”

  那緒脫口而出,毫不思量就閃身,過去接他這一掌。

  掌風迴旋,莫涯收勢,但這一掌不輕,還是將那緒震開了幾步。

  咫尺開外,那緒欲言又止,萬般糾結,無從說起。

  “如果這曲子停了,你可能永遠不會再醒來。”

  終於,他找到一個還算合適的開頭。

  莫涯靜默,看著他,鼓勵他繼續。

  “太歲得到我半個覺魂,變得無比強大,犯下許多罪孽。”

  莫涯神色淡漠,這個理由用來說服他,看來不夠。

  “此事歸根結底,是由我挖了顆心給他開始,所謂因果償報,我不能不理。”

  還是不夠。

  “椴會已經死了,我親手結果的他。我沒有問到你一直想要的那個真相,但我希望,你能撇下過往,不再被太歲糾纏,不再下油鍋,不再被折磨,過些個平常人的普通日子。”

  輕風拂面,曲意綿綿,莫涯有一絲動容。

  “這曲子叫什麼?”過一會他問,似乎心緒已平。

  “春抄。”

  “春抄……,於是你的意思是,你再挖一顆心,我擺脫了太歲,就可以喝喝小酒唱唱曲,偶爾去jì院嫖個jì,歡歡喜喜迎來我的第二春了麼?”

  那緒失語。

  “曲子已經過半,再不運陣就來不及了,請兩位少敘些情,以天下蒼生為念吧!”

  身後,不知是哪位上神義正嚴辭。

  莫涯牽起嘴角,霍然轉身,看向那些高高在上的天尊們。

  “天下蒼生?那是個神馬東西?!”他道,冷笑,乾涸的嘴唇破裂,字字帶血,眼眸隱泛金光,滲出一股魔意。

  義正嚴辭的上神吃過太歲的大虧,不由後退一步。

  那緒這時過來,掌心微涼,輕輕握住他的手。

  火燙遇到冰涼,莫涯頓時醒了。

  他是和尚,那緒和尚。

  就算自己不介意墮落,捨身為魔,他也不會情願跟隨。

  他念了許多經,喝了許多墨水蒙了心,會覺得再挖顆心,救了自己也順便救救蒼生,是最最合算的交易。

  風裡含霜。

  那緒緩緩吐字:“蒼生里有日夜鏖戰崑崙的諦聽和高大人,有在不眠不休堅守衍雲寺大師兄和那嗔,這蒼生塵埃千萬,羈絆心魔風景,那緒卻依舊無法辜負。”

  最溫柔的人往往最執拗,事情看來已經無可轉圜。

  莫涯卻捨不得放手,也不肯放手。

  連佛祖都答應了這一世他們可以在一起,怎麼能放手?

  天地不仁,那光彩燦燦的第九重門,並不能將他們渡往幸福。

  莫涯愣神,看著那扇他曾經不顧一切尋找的門,看了許久。

  大概是願望太過強烈,突然之間,有道靈光在他腦里一閃。

  “如果我走進這扇門,在裡面,醒的會是我還是太歲?”他道,不知為何莫名堅定,朝少昊望了過去。

  “太歲在門內已經近三千年,內里魔劫場傷他內元至深,如果進去,他積重難返,意識定爭鬥不過你,只要再過一十三年,他的魂魄便會煙消雲散。”

  片刻後,少昊作答。

  “也就是說,進去之後,醒的一定是我?”

  少昊頷首,終於抬起他偏灰的眼眸,聚焦在莫涯臉上,道:“是,你想說什麼?”

  “我想說,如果我自願進去,並保證絕不出來,和尚豈不是就不用挖心了!”

  “那裡是魔劫之場,進去之後,你會日日受萬雷穿心之苦。”

  “我活了二十六年,有二十年都在受苦,各種名目各種花式,苦這種東西,受著受著也就慣了。”

  “受了苦,吃了疼,你會翻滾。若開著這扇門,你不可能不奪門而逃。”

  “我能,我生來下賤,是個自虐狂!”

  “別再聽他胡鬧。”那緒聞言過來,不再猶豫,捻指便開始催動縛身咒:“我綁住他,白帝大人你快運陣!”

  “好!和尚你綁就是,來日我活著,一定活夠一十三年,下油鍋萬人騎,沒雷我去找,天天劈,劈夠十三年,一天都不帶少!”

  那緒頓住,那咒抽了個絲,輕飄飄隨風跌落。

  “這門是我打開,如果需要你再挖顆心,將門關上,和尚,你以為我可還有理由原諒我自己?”

  那廂莫涯愴然。

  “我不喜歡說肉麻話。”他道,看著那緒,“但是和尚,我想你知道,下油鍋穿心雷,這些並不是萬劫不復。”

  “失去你,才是萬劫不復。”

  在最荒涼無常的大漠,最溫柔綿和的曲子裡,這話由向來最沒有正形的莫涯說出來,別有一番滋味。

  那緒直立,感覺無法自持,終是流下淚來。

  “我以我死去的父母和弟弟起誓,踏進此門之後,一十三年內,絕不外出半步。”這一刻莫涯轉身,再無猶疑,伸出兩指,與少昊對視,而後撩起衣襟,雙膝緩緩點地:“蒼天在上,就請各位上神,放過我家那緒。”

  無法無天的凡人跪伏在地,祈求恩賜。

  求天恩賜。

  少昊失言,宿疾如cháo,一波波朝他湧來。

  頭疼到欲裂,視物也開始不大清晰,但他的聽力,此刻卻異常靈敏。

  上神們七嘴八舌,在規勸他萬萬不可。

  而那曲春抄,依舊在不依不饒唱著。

  白澤的春抄。

  他曾說,何謂是春,是心生萌動,是不棄不離。

  他說他不懂。

  他說他比不上青鸞。

  他說:佛法有盡,你萬千種慈悲,也敵不上真愛。

  曲子綿和,但這一曲春抄,快要唱到盡頭,也透著一點悲哀。

  沙漠又起風了,第九重門,行將關閉。

  少昊抬頭,不知是朝向何方,也不知是向誰,長長長長嘆了口氣。

  第60章尾聲

  時光流逝,白馬過隙。

  一年接著又一年。

  雨打葉搖,風動花落的日子裡,訪友的諦聽給那緒帶來了那嗔的信。

  那緒笑容優雅展開信,看完後,端端正正地將信重新折好,緩緩道:“那嗔的字,進步不小。”

  諦聽點頭表示同意:“這小胖子很賣力。”

  之後,諦聽喜感地一笑,眉眼彎彎,拍拍那緒的肩,與好友說著讓天都暖起來的故事。

  遠處人間炊煙裊裊,鐘鼓樓聲起,又是一天,那緒在門劃下“正”第四筆。

  諦聽道:“我可以費點神,幫你聽他的心聲,現在過得好不好。”

  那緒看了一眼門上他劃的一個一個“正”字,搖頭拒絕了。“我知道他在努力,我也相信他一定會活著出來,如此足夠了。”

  諦聽問:“不怕他忍不住毀約闖出來,累及你的性命?”

  那緒答:“不怕。”

  “那……你也從來不擔心,緊張他的生死嗎?”

  那緒手撫門楣,慢慢地垂下眼,笑而不語。

  一開始可能是有些惶恐不安,不過後來,他便大徹大悟了,到時候莫涯若不出來,他就破門而入,至多他也死在裡頭。

  至多至多,是這麼個結局。他那緒能夠承受起。

  諦聽收住笑意,正經八百道:“那緒,他活著。”

  那緒一愣,旋即嘴角彎起一個漂亮的弧度:“多謝。”

  諦聽朝那緒點點頭,轉身離開,緊接回頭又道:“白澤和青鸞的命批已改,下世會結善緣,白帝大人親自改的。他讓我轉告你,逆天的結果由他來受,不要你那十世善果。這對他而言,其實不易。”

  那緒微微點頭。

  迎面細雨微風,詩情畫意,一隻蜉蝣在塵光中靜靜飛舞。

  一十三後,莫涯會從門內出來。

  這希望微渺而又強悍,如同那隻蜉蝣,在他心裡不斷迴旋。

  待諦聽走後,那緒重新拿出了小胖師弟的信,背靠著門坐下,深吸了口氣,開始念信。他努力讓心緒平靜,吐出的字音不再模糊。

  師哥、哥哥:

  安好。

  多年不見,小僧已長高良多,且只胖肥少許。

  師哥,我已找到了月老的種子,師哥說過只要用心種下月老種子,天天祈禱,待它發芽,開花,結果。果熟落地之時,便是你們回來之時嗎?所以,我一直很努力種它,澆水、施肥,給它講故事。

  然,年華蹉跎,它還是那麼一點點的嫩芽。

  不過,我相信它一定能開花結果,果熟地落……一字一句,那緒看得仔細,讀得認真,即便他知道門後的莫涯什麼也聽不到。

章節目錄